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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南煙離開的時候,章洛揚沒有陪同返回前面。她不認為自己能夠將情緒控制得當,不想付珃看出端倪,以至於回去後刁難南煙,是因此,選擇留在後園,過了些時候才回房。
他的事情,反倒是最容易讓她無從平靜的。
俞仲堯並沒回來,他在外院——謝家的人過來了,而且是當家主事的父子二人一同來訪。
高進出去辦事,回來之後已經了解發生過的事,過來找章洛揚,先說了謝家的人來訪的事:「相對於付家,謝家威望更高,但是財力不足,因為財力不足,大事小情上未免底氣不足。這是三爺與之來往並且有意扶持他們的緣故。」
「這樣看起來……」章洛揚品出了他話里的深意,「付家財力豐厚,財力相助之下,才深得此地民心?」
「沒錯。」高進的笑容透着些許遺憾,「要扳倒付家,並非朝夕之間的事。」
「哦。」章洛揚悵然,「難怪付珃胸有成竹。」就算她曾經慘敗在俞仲堯手下,如今已然不同,她有整個付家的支持。
「不要灰心,我們慢慢來。」高進自信地一笑,又說起姜氏,「明日要去醉仙居?」
「是。」
「那我幫阿行打點好。」高進給她一個溫暖的笑容,「見面時耐心一些,應該是有太大的苦衷。」
章洛揚由衷地笑道:「是,我也希望如此。」
「別擔心太多,至親相見就該相認,不要顧及別的是非。」
「嗯,謝謝你。」
「沒別的了,我還有事。」高進笑着道辭。
章洛揚需要平復一下心情,想到躺椅上歇一下,才記起這宅子裏根本沒有躺椅這物件兒,便坐在椅子上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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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廳堂內,俞仲堯與謝家老爺謝兆謙相對而坐。
謝兆謙兩個均已年過三旬的兒子坐在下手。
謝兆謙其實已經有些焦頭爛額了,此刻他在問俞仲堯:「俞先生——您的手下都是這樣說起您的,我也就這樣稱呼了。我不明白,付家才是風溪財勢最顯赫的人家,您為何要對我名下的產業下手?這三個月,我被您吞併的財產已經近半,不論前景如何,我都需要您給個說法,如此,也好決定日後如何。」
俞仲堯態度溫和:「付家產業再多,也比不過謝家的威望。多年來屈居人下,是因你們財力不足,別人拿人手短。」
「你的意思是——」謝兆謙凝着對面年輕的男子。
俞仲堯道:「要麼家族覆滅再無後人,要麼與我合力助我成事。背道而馳的話,我會讓你在三兩個月之內,飽嘗人世心酸。你考慮清楚。」
謝兆謙擰了眉,「你的意思是說,我不肯相助,你便要轉頭投靠付家?」
「不會。」俞仲堯閒閒的道,「我只能保證你會經歷何為家破人亡。三個月吞併你一半家產,另一半得手的話,多說只需一個月。」
謝兆謙愕然,「謝家與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下此毒手?人命關天的道理你都不曉得麼?為何要傷及無辜?」
俞仲堯失笑,「不是沒給你別的選擇。你不按照我心意行事的話,就不是無辜之輩,滅門也是情理之中。這種話,你不該對一個殺人如麻的人說。」
謝兆謙審視俞仲堯片刻,額頭冒出了冷汗。
他從未想過,家族位置的轉變會由一個異鄉人決定。而這年輕的異鄉人,是絕不能小覷的。謝家一半的產業都被這人的手下強巧取豪奪了去,如今他已親身到來,想將謝家位置取代並非難事。
若是生事微渺,誰還有精力去顧及顏面,又有誰會在意你曾經是誰?謝家……曾經有兩百來年,風溪是三大家鼎足而立,如今誰還記得除了付、謝兩家之外的人?
最要命的是,面前這年輕的男子告訴他,若是不答應,家族便會有滅頂之災。不需贅言,就是能讓人確信。二十來歲的一個人,要在怎樣的環境下成長至今,才有了睥睨天下的氣度。這自然是無足輕重的,他需要慎重的是如何能不讓這個人將家族送上末路。
俞仲堯適時起身,「你們商議一番,我稍後回來。」
怎樣決定他都無所謂,而這樣的態度對於弱者來說,反而是最致命的。
謝兆謙與兩個兒子交換眼神之後,攔下了即將跨出門檻的俞仲堯,「不必,謝家助你成事,你能給謝家什麼益處?」死與生,淪落街頭或維持現狀——三個人都有這種認知並且認定只能選擇前一種的話,他還能說什麼?
俞仲堯回身落座,「取代付家,或者更多。」
「你有這樣的信心、財力,為何不親自行事?」
俞仲堯輕笑,「我遲早要離開。逞一時之快,於風溪無益。」語畢,拍了拍身側一摞賬冊,「這是你全部產業的賬冊,不妨看看。」
從一開始,俞仲堯的側重點就是如果不能順利找到南煙的話,就從別處着手,不惜人力物力。結果顯而易見。確定南煙就在風溪付家並且了解風溪情形之下,讓手下停止追查,將一切精力財力專攻謝家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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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仲堯回到房裏的時候,已是黃昏後,章洛揚昏昏欲睡。
睡夢中的她,亦察覺到他的回來,睜開眼睛看他,片刻之後,延逸出了心安、柔軟的笑容。
「俞仲堯,」她情緒複雜地喚他,「你還好麼?」
「那你以為我應該怎樣?」他笑笑的,「跟你哭一鼻子?」
章洛揚投入到他懷裏,緊緊地勾住他的頸子,「那麼,南煙對你的態度,你沒生氣吧?」
俞仲堯溫緩一笑,語聲柔柔的,又透着點兒苦澀,「南煙啊,那個小騙子。」
章洛揚滿懷欣喜地看着他。並不能知曉他是何時看穿南煙不得已的做戲,但是最讓她訝異的是他在即刻發現之後不露聲色。
可是,這多好。
「你也是個騙子。」她語帶笑意。
俞仲堯解釋道:「南煙一撒謊就磕磕巴巴,越是至親越會如此。今日不論她是真心還是假意,都是如此。」
「我看你那麼失落,還以為——」
俞仲堯微笑,「的確失落,並且難過。」看到南煙之後,有那麼一刻,他的心緒無法言喻,「但是已經相見,這就好。」
章洛揚攜他往裏間走去,「有要緊的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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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雲蕎與簡西禾中途改道去了一個小茶館。
簡西禾給了夥計一塊碎銀子,讓他去外面買些當地口碑很好的風味小吃。夥計回來之後,將桌面擺的滿滿當當。
沈雲蕎看着各色小吃的賣相不錯,但已不敢奢望味道鮮美。
「自從醉仙居開起來之後,這裏的飲食改善不少,尋常百姓不能學習到烹製菜餚的法子,風味小吃卻是精益求精。」簡西禾給她斟了一杯茶,「嘗嘗,萬一有合口的呢。」
「看起來,誰都知道我是個吃貨。」沈雲蕎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小籠包,「不知道這個在這兒叫什麼餅,真是奇怪,只要是麵食就稱作餅,哪兒來的說法?」送到近前,見皮很薄,隱約可見裏面的餡兒,「這個應該不錯。」咬了一口,驚喜不已,笑得眯了眼睛,「皮薄餡兒大,這個我當做餃子吃了。」
簡西禾凝着她的笑靨,喝了一口茶。她有着在他看來最動人的笑容。「你慢慢吃,我跟你慢慢說。」
「好啊。」
她吃了一屜小籠包,期間還津津有味地消滅掉一碗蝴蝶面,吃飽之後,簡西禾也講完了他與付珃以往的恩怨糾葛。
有過那麼一段時間,俞仲堯是錦衣衛指揮使,簡西禾是金吾衛指揮使,有過極短暫的惺惺相惜的階段。
他們從不曾是朋友,但在那時,並不涉及爭鬥——俞仲堯忙着幫小皇帝坐穩龍椅,孟灩堂及幾個權臣竭力想把小皇帝拉下來,簡西禾不屬於任何一方,只做分內事,但在那時,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他幾個朋友牽扯到了無形的漩渦之中。那時的俞仲堯是真的殘酷冷血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但是對於簡西禾的幾個朋友,始終有着幾分寬容——當然了,這是因人而異,對於那麼一個人來說,不讓你血濺三尺或生不如死便是莫大的恩慈。
後來變成了俞仲堯的對手,是因付珃而起。
「不可否認,付珃了解俞仲堯——起碼在那時候,她很了解他。我幾個朋友捲入紛爭鋃鐺入獄的時候,付珃都讓我深信不疑,他們之所以能安安穩穩走出牢獄,是她從中幫忙的緣故。」簡西禾失落地笑了笑,「說起來是很慚愧,但是我真的被她騙了很久。」
「很正常啊。」沈雲蕎予以理解地一笑,「你和三爺大概是沒把她放在眼裏吧?三爺不認為她敢算計自己,你呢,是不是不認為她敢拿你朋友的事欺騙你?你們這種人,年輕時不可能不自負。」
「應該是。那時也想找俞三爺當面詢問甚至當面感激,但是你也該想得到,這些年說他日理萬機,一點都不為過,稍有空閒,都用來教導皇上習文練武,不是關乎朝政,見不到他。」簡西禾笑了笑,繼續講述當年事,「到最終,是付珃將我推到了二爺身邊。我和過命的弟兄無意中觸犯了俞三爺,我丟了官職,弟兄發配邊關,在半路上消失不見。」
沈雲蕎睜大眼睛看着他,迫切地想知道下文。
「正是俞三爺不在京城、付珃帶走俞南煙之前的事情。我百般尋找,全無所獲。付珃離京之前留給我兩封信,一封是我弟兄的親筆書信,說他被人囚禁起來了。另一封是付珃寫的,她說我如果想保住弟兄的性命,就要投靠二爺,為他效力。過幾年,她自然會將人帶到我面前。」
付珃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並且專戳人軟肋。簡西禾家中無親人,必是將友情看得極重的人,為了弟兄活命,他沒得選擇。沈雲蕎腹誹着,愈發嫌惡付珃。
簡西禾悵然一笑,「就是這樣,我成了二爺手下的幕僚。二爺屢次提過給我個官職,俞三爺也無異議,但是已無必要——並非本意而依附二爺,弟兄始終沒有下落,要官職做什麼?我過來,就是當面告訴她,我沒食言,向她要一個結果。」
「人還在麼?」沈雲蕎輕聲問道。
「她說若是沒出意外,人還在。」簡西禾牽了牽嘴角,「簡單說就是這麼個經過。或許是我那時太蠢,或許是付珃那時算得精明,想得很長遠——她要我為二爺效力,何嘗不是報復俞三爺的一種方式。如今若是二爺得勢,俞三爺的下場會悽慘無比。」
「是啊,就算二爺無心,很多官員都會無所不用其極地報復三爺。」沈雲蕎嘆了口氣,「你們可真是的,怎麼會認識這樣一個——」她想了想,才有了比較合適的措辭,「瘋子。」之後又道,「在離開之前,一定要設法問出你弟兄的下落。越早越好,可以早一些着手尋找。」
「這是自然。」簡西禾感激地一笑,「多謝你。」
「要感謝我的話,陪我去街頭多找些美味的小吃好不好?晚間可以讓人多買一些回去,這樣就不用吃廚房做的飯菜了。」
簡西禾笑着起身,「這容易。正好可以熟悉一下這裏的風土人情。」
「對啊。」沈雲蕎戴上帷帽。
離開茶館,他問:「不急着回去了?」
「不急了,回去遇到付珃,我肯定沒個好臉色的,說不定會給你們幫倒忙,所以還是省省吧。」
兩個人信步到了街頭,起初她還是認認真真尋找風味小吃,後來便被一些售賣首飾、花鳥魚蟲的店鋪小攤吸引,流連忘返。
簡西禾從來不是心急的人,一直陪在她身邊,幫她拿着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兒,偶爾會給她中肯的建議。
就這樣消磨了終日,彩霞漫天時,沈雲蕎才想起初衷,匆匆忙忙買了很多吃的,雇了一名夥計送回住處。
她與簡西禾說着話回到宅院,進二門時,恰逢高進往外走。
兩男子碰面,如往常一般頷首一笑,算是打招呼。
高進從沈雲蕎手裏拿過幾個盒子,「一整天去哪兒了?也不說一聲。」
「我也沒什麼事,四處轉轉。」沈雲蕎有了做賊心虛的感覺,也是在這頃刻間想起了簡西禾上午說過的話。之前不是不在意,而是沒有慎重斟酌的時間,先是聽他說以前的事,聽完就去了街頭,玩得很盡興。她瞥見簡西禾還幫自己拿着不少東西,隨手指了一名下人來幫忙。
簡西禾對她一笑,步調閒散地走開去。
沈雲蕎跟在高進身後回了房裏,能感覺到,他不高興,但並沒指責,放下東西後,語氣平靜地道:「明日你和阿行要陪章大小姐去醉仙居。」
「你也知道了?」
高進笑微微的,「這話應該我問你吧?」
沈雲蕎咬了咬舌尖,把得知的原由說了。
「嗯,那我去當面感謝簡先生費心了。」
「可行。」沈雲蕎也笑了,「不過這是洛揚的事,要感謝也該是我們去,不勞你費心了。」
落翹在一旁看着笑容溫和的兩個人,怎麼看怎麼彆扭,甚至覺出了一點兒寒意。她想着,該不會是要掐架的苗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