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灩堂給死對頭添堵從來不擇手段,卻很愛惜自己的手下,不想有人為這麼一件事傷殘,因而並沒吩咐侍衛違抗俞仲堯,冷着聲音道:「怎麼?我被你強行拖來走這一程,還不能找點兒樂子?」
俞仲堯緩聲道:「你想撒野,可以,卻不能動我請來的人。」
「你請來的人?」孟灩堂將請字咬得很重,滿帶譏嘲地笑了一聲,「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這兩人形跡可疑,我這才入夜而來,要詢問幾句。」
「你先滾出來。」俞仲堯有些不耐煩了。
高進揚聲喚來手下。
孟灩堂氣得想殺人,怎奈這不是他的地盤,只能由着錦衣衛將自己「請」了出去。
其實他只是猜出兩個少年是章府、沈府那兩位大小姐喬裝而成,又懷疑她們知道俞仲堯此行的真實目的,這才到夜靜更深時走這一遭。原本是想先惡作劇嚇唬她們一下,女孩子麼,膽子小,亂了方寸,問話便容易些。
卻沒想到有人盯梢,他這兒剛有個風吹草動,俞仲堯就知道了。
真是喪氣得可以。
高進留在最後,離開前溫聲道:「在這船上,只要是與三爺有關之人,三爺都會照拂到底,你們只管放心。」
沈雲蕎語聲誠摯:「多謝三爺,有勞高大人了。」
「客氣了,安心歇息。」高進細心地帶上了房門。
章洛揚和沈雲蕎哪裏還睡得着,只是,不再是因為忐忑,而是因着滿心喜悅。
日後只管自由自在地度日,不需怕孟灩堂尋釁滋事,俞仲堯、高進等人會照拂她們。
無憂無慮的時日,即便短暫,亦當惜取。
翌日一早,高進又過來了,笑着請兩人換房間住下。
章洛揚和沈雲蕎猜着與昨夜的事情有點兒關係,自是欣然應允。
她們的房間與俞仲堯只隔着三兩間——左邊依次是俞仲堯的心腹阿行、俞仲堯,右邊則是高進及其兩名心腹。
沈雲蕎讓章洛揚住在阿行隔壁,是沒來由地覺得離俞仲堯越近就越安全,又知道阿行是絕頂高手——那次她被抓到林府,阿行跟隨高進去了,身手最佳。再者,她與高進已算得熟稔,毗鄰而居心裏也很踏實,便堅持這樣住下來。
章洛揚聽了解釋,便沒反對,邁步進到了在短期之內屬於自己的房間。
房間的格局竟是與俞仲堯那裏相同,用槅扇分成了內外間,只是面積稍小一些。裏間牆角一張架子床,一旁放着小小的黑漆衣櫃、箱子,是讓住客放隨身行李用的。
外間有花梨木桌椅,靠牆角居然還有書桌、躺椅和一個小小的書架。
章洛揚心知這是上等房間,原來住的房裏可沒這麼多陳設。
一名丫鬟走進來,笑道:「表少爺,奴婢幫您把行李搬過來了,等會兒您看看——您與沈家表少爺的行李,奴婢也區分不清楚。」她曾隨章洛揚上岸採買東西,兩人已不陌生。
「表少爺?」章洛揚慢吞吞看向丫鬟。
「是三爺說的,您二位是他的遠房表侄。」丫鬟這樣說着,也覺得有些好笑,「要是日後換了女兒裝,奴婢再改口喚表小姐。」
遠房表侄?看起來比她們大四五歲、實際年長十來歲的俞仲堯,朝夕間成了她們的長輩。
章洛揚胡亂點頭應下,心裏先是啼笑皆非,轉念明白過來,有了這層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關係,俞仲堯這般照拂她們,他的手下才不會犯嘀咕,凡事盡心盡力。
一上午,章洛揚和沈雲蕎都忙着安放行李和採買回來的很多東西。
用過午飯,章洛揚慵懶地窩在躺椅上打瞌睡。
高進叩門,「三爺讓你過去一趟。」
章洛揚連忙應聲,出門前一口氣喝完桌上一杯清茶,讓睡意完全消散。進到俞仲堯的房間,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酒香、墨香。
他嗜酒,船上的人們私底下說起這件事,總是笑說咱們三爺可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號酒仙。
章洛揚飛快地回想一番,記起先前見他的時候,他手中大多握着酒杯。
此刻亦然。左手握着銀杯,右手邊有筆墨紙。
酒就有那麼好?她沒喝過酒,無從了解。胡思亂想着,上前去行禮。
俞仲堯說道:「要跟你說件事。」
「是。」章洛揚垂首聆聽。
俞仲堯道出原委:「順昌伯與沈家老爺的做派讓人膩煩,我的意思是,暫時請皇上罰他們兩年的俸祿,另外閉門思過一年。高進已經問過沈大小姐,她同意。你呢?」往後還是讓他看着不順眼的話,再說。眼下畢竟在外面,懲戒太重了,會讓小皇帝落人話柄,犯不上。
章洛揚很快應道:「我也同意。」根本就沒反對的理由,父親不管她的安危,也不需要她記掛他的安危。
父親的掌上明珠是章蘭婷,不是她。
決定離開的時候便清楚,分離意味的是父女之間再無瓜葛。
俞仲堯對她這樣的反應很滿意。他欣賞胸襟開闊之人,同時很膈應以德報怨的盲目寬仁之輩。之後,他喝了一口酒,要提筆寫下兩個女孩的名字,但是不大確定到底是哪個字,便站起身來,將手中狼毫遞給她,「寫下你與沈雲蕎的名字,給你們做通關路引要用到。」不見得有人敢查他身邊的人,但是有備無患更好。
「是。」章洛揚的右手緊握一下才鬆開,手指蜷縮着將筆接到手裏,站到桌案前。
俞仲堯漫不經心問她:「你的名字是誰取的?」男孩的名字,與她的人太不搭調。
「是我祖父。」章洛揚一面落筆書寫,一面答道,「老人家取這名字的時候,正在與人談論洛陽的風土人情,便取了這兩個字諧音。」
「原來如此。」
章洛揚無聲地笑了笑。她的名字是這緣故,章蘭婷名字的由來,則是老人家當時正在看蘭亭序,亦是取的諧音。
祖父祖母對膝下的孫女都不大看重,更不親近,但是很公允。可惜去得早。要是他們還在,她也不至於走到背井離鄉的地步。
她寫完,放下筆的時候,俞仲堯看了看字跡,又略顯意外地看了看她。
她的字清逸靈秀——不都說字如其人麼?好在她讓他覺得意外的地方太多,在他這兒,也算是見怪不怪了,頃刻間就放下這念頭,轉而取出五個信封,問她:「你下午有事麼?」
「沒有。」連本書都沒帶,她想找事情做都找不到。
「那你能不能幫我個忙?」俞仲堯溫聲道,「不願意儘管直說。」
「是什麼事呢?」章洛揚抬眼看着他。
俞仲堯走到她近前,取出一個信封,手勢一轉,一些紙張碎片落在桌案上。「我要將這些碎片拼起來,得知紙張上書寫的內容。」他解釋道,「這是一封書信,但是寫信的人太喜歡惡作劇,剪碎了分成五封信送到了我手裏。」
「要拼起來啊……」章洛揚看着那些切口整齊的碎片,「我倒是願意幫忙,但是會特別慢,不知道能不能拼起來,也不知道需要多久。」
「快慢無妨,我可以等。」俞仲堯唇角上揚,「說定了?」她肯幫忙他已知足,高進那些混小子可是一聽原由就轉身跑開,如何都沒這份耐心。
「嗯!」章洛揚點頭。
「這信件算得重要,你不能帶回房裏,只能在這裏試試看。」俞仲堯放下酒杯,親手將桌案上散亂的東西歸攏起來,「辛苦你。」
章洛揚忙道:「三爺客氣了。」
俞仲堯凝了她一眼,「不怕我了?」
「不怕了。」章洛揚老老實實地點頭。他對自己和雲蕎並無惡意,先前因着他名聲的恐懼已經逐步消散。只要是她心裏認可的對自己毫無惡意的人,她說話就不會緊張。
「可喜可賀。」俞仲堯自心底有了些許笑意,拍了拍椅背,隨後繞過桌案。
章洛揚走過去,將那一小堆碎紙片攏到近前,又撥開來,一張張平攤在桌案上。
俞仲堯拿起酒杯,轉去躺椅那邊之際,留意到了一幕:
她用右手拇指、食指拈起一個碎片,因為字小,想送到近前,飛快地瞥了站在近前的他一眼,便改用左手送到近前,凝眸細看。
她的右手,似有蹊蹺之處。俞仲堯想起先前她一些微小的舉止,亦與此刻相仿。
他凝眸看着她的右手,「讓我看看你的手。」
章洛揚原本按着書案的右手立時如被滾水燙了似的一抖,飛快地背到身後,隨後,抬眼看着他,眼神特別無助,「三爺……」聲音低啞,說不出更多。
俞仲堯唇角上揚,目光卻還是如常深邃鋒利,眼中並無笑意,「我難得好奇一次,請你遷就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