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洗淨餐具,把碗和罐都放在鼎中,靜待出發的號令。兩名船夫怕船有失,不敢呆在驛站里,吃完飯就躲進船中。
武卒們按時吃完晚餐,按鼓聲的節奏列陣。
和議中,遣散華陽的民軍是秦軍撤軍的前提,理由是避免秦軍在撤退中遭到襲擊;和議一成,華陽就接到命令遣散民軍;在秦軍撤出啟封后,整體向啟封前進,讓開秦人撤軍的通道,與秦人保持一天以上的行程——所以與韓軍在華陽城下的對峙也就不存在了——須賈大夫為了協調韓、魏雙方的行動,在兩軍陣前,以及梁與鄭之間,開展了大量穿梭外交,維持了雙方的友誼與和平。在向啟封前進的途中,民軍已經散去大半,進入啟封后又陸續散去,現在已經不成行列,不再整軍,任由剩下的人去留。相關立功證書,由擔任率、司的武卒上報朝庭,層層下發到鄉里。他們的軍功均是「同下二城」,為魏保住了兩座城池,相當於奪取了兩座城池。
只有武卒,部隊的行動就快了。信陵君是坐王船到啟封的,他的船和護衛他的水軍整隊完畢後先出發,須賈大夫一行也搭乘信陵君的王船回大梁。仲岳先生來請眾驛卒,鄭安平道:「微賤等以短褐,禮不得登王船,願以小舟附其尾。」仲岳先生同意了,交待護衛的水軍,讓這條小船跟在船隊的後面回大梁。
到了大梁南水門,信陵君等棄舟登岸;小船則拐入西邊的護城河,返回原來的津口。
船夫就在津口旁結茅而居。其他五人還要走上十幾里地才能到家。他們很快就發現情況十分緊張:大道上奔馳的軍使,後面的幾乎能看到前面的後背;巡哨的武卒幾次攔下他們,盤問戒嚴了為什麼還在道上行走,幸虧他們自己就是武卒,懂得如何向武卒表明自己的身份,不然真的麻煩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鄭安平等向巫師道勞,巫師連連作揖道:「願尊駕放過小人,是君乃軍神下凡,步步遭兵,小人再不敢犯。願尊駕寬恕!」
鄭安平道:「所余錢帛,定當奉上!」
巫師道:「不敢不敢!一應錢帛皆供奉於靈前,不敢取用。神明護佑!神明寬恕!」口裏絮絮地走了。
回到東鴻里,里中沉悶的氣氛幾乎可溢出來。里前廣場加了巡哨,見了鄭安平帶了陌生人來,還讓他先去見里長,才讓他們通過。里長面色嚴峻,顯然,剛剛經歷一次徵招,又要重返戰場,讓他很不適應。全里的人都在準備器械和餱糧,隱約傳來女人嚶嚶的哭泣,以及男人低聲的咒罵聲。
來到後面,推開自己的籬笆門,張祿迎了出來。鄭安平只簡單地說了句「途遇秦人與韓人戰」,就匆匆上了堂。張祿也不多言,默默地背出兩石米,讓驛卒們準備十天的餱糧,就回到自己廂房。
四人上堂後,不約而同地披掛好皮甲和兵器,手執長戟。鄭安平的長戟沒有了,還有一支手戟,本來想拆重裝一支長戟,但回來後就一直沒有時間。現在只能從家裏找出一根竹竿,把手戟的矛尖拆下來,在竹竿上燒了兩個眼,把矛尖固定在竹竿上,算是勉強有了一支長兵。——重裝長矛的過程,幾乎耗費掉整個夜晚。剩下的驛卒也沒有閒着,在院裏準備餱糧。預備餱糧不比平時,可以用鼎煮,那樣濕漉漉的,不好帶還浪費。最好是用甑來蒸。由於甑不大,每次不能多放,必須分多次蒸,很費火,也費時。兩石粟米浸泡蒸熟放涼打包,也花了一整個夜晚。
天色微明,大梁城上的鼓聲再度響起。這次不僅僅是示警,而且還要求聚兵。當各里長將兵丁帶到道旁時,鄉長已經和派下來的武卒們在道口等待。——這充分反映出局勢的嚴重性。
東鴻里近二百人,還是打着那面不知什麼意思的旗幟,沒有打散,直接編成一隊,一名武卒為卒伯,里長為輔;一鄉十里,有千餘人,仍然編為一營,派一名武卒為營司,鄉長為輔。東鴻里的隊伍里竟然有四名武卒,兵甲鮮明,十分惹眼。過來的伯、司一問,竟然是梁西驛的驛卒,均大喜過望。營司直接要求這四人留在自己的身邊充任軍使,順便把東鴻里的民軍征為自己的衛隊。這一小小的身份上的變化,讓里長對鄭安平又生出一些敬佩和感激。
看來十分急迫,民軍還未整隊,就匆匆出發,往囿中集結。信陵君派來接鄭安平等的門客竟然晚了一步,沒有找到他們。
民軍在囿中城外十里安營。營司恨恨地說了句:「尚存良知,以城池在前!」
大梁以西八個鄉,組成八個營,結成一個方陣。東鴻里所在的鄉最靠東,到得比較晚,被安排在後排靠北的位置。整個鄉十個里(隊)千餘人作為一個營,被安排在一片方圓一里的空地上,似乎有些擠。但這裏是王家獵場,地勢平整,溝渠縱橫。適合設營的地點很多。營司還有些經驗,把營地設在一條水溝的兩側,取水比較方便。他自己把大帳設在水溝邊,禁止營卒在水溝里大小便。由於在部隊的側翼,北邊比較沒有別的部隊,他把方便的場所指定在一里外的一棵樹下,並要求大便一定要挖坑掩埋。
東鴻里作為營司的衛隊,就在大帳外駐紮,上面劃撥下來的補給可以分到一點,雖然不多,但相比別的隊只能靠自己的餱糧硬扛,還是聊勝於無。當然,作為代價,多了些為官長服務的任務。
不多久,大隊的武卒也開來。他們穿過民軍的營地,進入早已建好的營地,在囿中左右排開。鄭安平隱約覺得,這支部隊就是華陽城下的部隊,繞到啟封,回到大梁,沒有進城,又被派往囿中。特別是那些跟着梁尉公子從囿中到華陽的武卒,繞了一個圈,又回到原點。
和在華陽不同,武卒沒有和民國一起混合編組。這一次,武卒竟然比民軍還多。
遠離軍隊中樞,鄭安平不知道前面的戰事如何;部隊剛剛安營,並沒有什麼報告或命令要傳達,他還十分清閒,平時就在大帳口坐着;如果有人來,就站起來偽裝站崗充門面。現在他和其他三人,把兵器都架在前面,抱着身子坐在地上休息。
身上的傷,經過十多天,已經基本癒合,內傷也好了些,如果不是劇烈活動,基本不疼。突然又遇上戰爭了,他只得悄悄地再把束帶緊了緊,惟恐出差。軍營內嚴禁交頭接耳,他也不敢向別人打聽什麼,只能過一天算一天。
到了吃飯的時間,城上響起鼓聲。士卒們打開食帶,吃起自己帶的餱糧。里長提醒大家,現在沒打仗,不要吃多了,打起仗來要餓肚子。鄭安平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在民軍營中,可沒有武卒的待遇。自己雖然帶足了十天的餱糧,但誰知道會打幾天呢!如果會華陽一樣打一個多月他看着陰沉的天氣,又抱緊了自己的胳膊。
夜裏寒風呼嘯,大帳也起不到什麼擋風的作用,氣溫很低。營中升起篝火取暖,東鴻里的鄉民在水溝兩側升起四堆火,圍坐烤火。鄭安平等軍使留下一人準備營司呼喚,其他三人就來到卒伯和里長所在的那堆火邊,隨時換班。
鄭安平年齡最大,被第一個留下來。本來四個人還可以相互照應一下,這下走了三個,不僅更冷了,而且膽也孤了,竟有些害怕,進而顫抖起來。
忽然,他聽見帳內傳來營司的鼾聲,這讓他的心情平靜了不少,仿佛在一片曠野之上,找到一個同行的人,哪怕陌生,也生出些許安全感來。鄭安平聽着鼾聲,竟自也睡着了。
粟兄過來替換他時,他發現自己手腳已經凍僵,全身完全活動不開,站起來時幾乎要摔倒。硬拄着竹竿站住,走到火堆邊。雖然很困,不敢再睡,讓火把自己身上的僵硬一點點化掉。他告誡自己,再到值夜的時候,千萬不能睡着了!
等鄭安平身上緩過來時,犬兄過去把粟兄給替回來。鄭安平特地提醒道:「寧站勿坐!」粟兄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究里地走了。
少時粟兄回來了,也凍得僵硬。他對鄭安平和小四道:「值夜時,萬不可坐下,一坐便困,一困便睡,一睡便難醒矣!若非犬兄喚醒,幾斃矣!」
小四道:「吾先替回犬兄,兄其囑焉!」
粟兄道:「已告之!」
三人看着火光跳躍,各懷心思,各無話說,直到小四去替回犬兄。
犬兄一回來,便道:「吾聽粟兄之言,於帳外站立,依然手足僵痛,奈何?」
鄭安平道:「吾與粟兄小憇片刻,身幾斃矣!汝只僵痛,所得多矣!」
犬兄嘆道:「只一夜便如此難挨,後當如何?」二人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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