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軍將到達後,早有門客入府報與信陵君。信陵君要扶大梁尉上車,大梁尉擺手道:「勿令庶子知也。」而立於旁邊的,還有須賈大夫。——忙亂中,誰也注意到他什麼時候進的府。
門客們率先出門,列於兩邊。信陵君與大梁尉、須賈大夫邁步出門。雖然沒有開儀門,但仍然滿滿的儀式感。帳內諸人見此禮儀,不由得齊齊直起身,剛才還在忙前忙後的三司:司莽、司勝和梁尉公子也都站在右偏裨的身後,信陵君揖讓着大梁尉和須賈大夫,從後面入帳,與眾人見禮,眾人回禮。站於身後的門客,一半在信陵君身後,一半轉到後軍的席位後。
敘禮畢,信陵君等三人在几案後坐下,其他人也跟着坐下。
信陵君開言道:「大梁尉自入營來,偶有微恙。今幸得痊,知吾得勝,故相慶。」
大梁尉道:「賴魏王威德,眾軍齊力,秦人難逞其威,兩窺吾軍而無功。謹為慶!」
眾人齊道:「喏!」
信陵君道:「須大夫賈以王命使韓,途經本城,聞勝而喜,亦同慶。」
須賈大夫道:「承王威德及眾將士力,秦人兩窺吾軍而無功,謹為慶!」
齊人再道:「喏!」
信陵君道:「晉大夫鄙,身臨陣前,奮不顧身,設計運籌,賊不得進。是為功!」
晉鄙大夫跪起道:「皆大王之福,君上之德,以眾將之力,臣何功!」
信陵君道:「中將軍德,治軍嚴整,不動如山,賊為破膽。是為功!」
中軍將跪起道:「皆大王之福,君上之德,以士卒之力,臣何功!」
信陵君道:「前將軍冥,親掌其軍,親臨其陣,指揮若定,士卒用命,賊雖屢進而屢無功。是為功!」
前軍將跪起道:「皆大王之福,君上之德,以士卒之力,臣何功!」
信陵君道:「其有斬敵奪旗,及為他功者,另為褒獎!」
眾人道:「喏!」
晉鄙道:「後軍守吾中樞,備吾糧秣,敵數侵而不動,軍實賴焉。願以為功!」
另外兩人哪裏不明白,一齊道:「皆願!」
信陵君笑笑,道:「喏!」
眾人再齊道:「喏!」
獎功已畢,信陵君道:「秦人雖敗而不退,其意何為?啟封實據吾腹心,吾當何策退之?願諸卿教我!」
前軍將道:「秦人屢犯而無功,必待其援。吾當請之以大梁,出兵為援,然後為功。」
信陵君道:「晉大夫昨已為書報捷,及報求援等事。」
晉鄙道:「書已發,回音未至。」
信陵君道:「孤亦發簡軍報,訖未回音。」
須賈大夫道:「臣奉王命,使韓令援。朝夕必有嘉音。」
信陵君道:「誠所望也。幸賴大夫!」
中軍將道:「吾今背城借一,秦以輕軍犯我,必無僥倖。自當以靜制動,多遣斥侯,而觀敵變。」
大梁尉突然問道:「以君所見,秦人犯我者,幾何?」
前軍將道:「吾觀其旗幟、陣型,約萬人。」
晉鄙道:「若無他援,此止萬人。」
信陵君亦道:「有先生夜觀敵營,點其伙,亦當此數也。」
大梁尉道:「敵以萬人之旅,扼吾十萬之眾,進不能攻啟封,退不能保鄉里。魏境之眾,皆蟻附於秦,荷糧負版,以資於敵。臣深以為憂。」
一席話,完全否定了全軍連日作戰的功勞,場面立時冷清下來。
信陵君雖然感到大梁尉的話有些不合時宜,但總體上認為他說得在理:如果秦軍不過萬人,我軍憑藉兵力優勢,完全可以碾壓過去,為何還要固守呢?但他這話不能說出來,否則必會得罪一大片。於是轉向晉鄙,道:「大夫日與秦戰,秦人虛實必盡知之。」
晉鄙雖然被大梁尉的話噎得有些上頭,但還是很沉穩地道:「秦所出者,蓋五大夫,名齕。年方而立,以功致爵。所部者,蓋萬人。公乘陵,以為前部。秦齕雖只萬人,出啟封不過三十里,援軍朝發夕至。吾軍雖眾,勢難為也。吾所據者,韓地也;秦所居者,魏地也。華陽近韓都而遠大梁,是吾背邑而面野。吾據於西,而秦居於東,是吾居上游而面下游。惟秦日出而作,背陽而面陰,而吾迎日光,多為晃耀。是一不利而再利。惟吾軍雖多,新敗之餘,用之為難。惟俟鼓勇而戰,戰而能勝,激昂士氣,乃可用也。」
大梁尉道:「諸君之意,甚合兵法。惟曠日持久,非所願也。何者?秦居魏地,日食魏粟;魏雖居韓地,食韓粟,而後必歸之。是一日而食二日糧也。秦取魏財,而魏亦取之;秦役魏民,而魏亦役之。是魏之民力倍,而半資敵也。雖吾旦夕勝之,猶無所利,況持久乎!更有甚者,士聚於野,實抱虎而驅狼。旦夕有變,民之禍,有甚於賊!故曰:兵聞拙勝,未聞巧之久也。」
晉鄙道:「但得三五陣,士氣倍長,乃可與戰。」
大梁尉道:「若三五陣勝之,士氣倍長。若敗之,奈何?」
晉鄙道:「是故必嚴其陣勢,督率士卒,務求全勝。」
大梁尉道:「縱得全勝,士日食一斗,吏則倍之,十萬之眾,能支幾日?」
前軍將道:「吾雖戰,猶日一食,何斗食之有!其民軍,猶有食餱者。」
大梁尉道:「誠若是,恐士氣不長且沮矣。」
信陵君見雙方有些針鋒相對,趕緊打岔道:「卿所言『一食』『斗食』,其義奈何?」
爭辯雙方有些氣鼓,都不願說這些常識性的問題,低了頭不吭氣。信陵君只好把眼光投向坐得很遠的後軍右偏裨。右偏裨眼光躲閃了幾下,見信陵君一直看着自己,躲不過去,只得應付差事地答道:「律,士卒食二升,日三食則為半斗,吏則倍之。與戰,則士吏均倍,故士得斗食。」匆匆答完,一個字也不多說,把頭低下,死也不吭聲了。
晉鄙先從氣惱中恢復過來,接過話題道:「與戰,士則斗食,十萬之眾,日食萬石。華陽十囷,不過三五日食。故雖戰,日乃一食。前軍士民多而車寡,一食之不足,猶以餱糧充之。」
這一番話,無疑坐實了大梁尉的指責:固守而待敵變雖然合於兵法,但糧食問題無法解決,自己可能先熬不下去。
但晉鄙大夫隨即道:「吾糧雖少,猶有十囷之屯。秦人輕軍深入,既無輜重,後援不繼,必不能久也。吾雖日一食,猶有可勝之道。」
大梁尉道:「雖然,秦劫於吾鄉而無所忌,所得必不稍遜。且食敵一鍾,當吾廿鍾;芑稈一石,當吾廿石。敵食吾糧,敵益強,而吾益弱,何能當之!待邑無炊煙,野無樵採,縱盡逐秦,於事何補?」
晉鄙道:「秦人屢侵,魏為之苦。若能一陣破之,秦人喪膽,臣之願也。然強秦不可卒破,必待時日,而乘其隙也。願君上察之!」
大梁尉道:「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能知天之天者,斯可矣。秦人食吾食,壞吾民,此賊王之天也。必以驅之而後可。願君上察之!」
兩人意見相左,也就不再爭論,而是把矛頭對向信陵君,信陵君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須賈大夫出來勸和道:「大夫之言,與大梁尉之策,本並行而不悖。大夫豈養敵耶?但乘其隙,一鼓而下也。惟其無隙可乘,但固守而待其變也。」
大梁尉道:「大夫久坐高堂,不諳疆場之事。吾背城借一,猶有餘勇可賈;鼓勇而進,猶有可勝之道。若經日月,士益疲而氣益沮,鼓則不進,遇敵而潰,何有乘隙之可言哉!又者,防民之變甚於防賊。今吾軍雖曰十萬,能戰者不過萬人,余皆鄉野之民,少習教化,不聞禮義。用之暫,或得其力;曠之久,則必生變。吾恐敵之隙未得,而吾軍不戰而亂矣!此用軍之精微,又豈廟堂高論者所能仿佛!」直接打臉須賈,毫不客氣。
信陵君見大梁尉一點面子也不給,有些難堪。只得轉換話題道:「後軍營司莽有破敵之策,可得而聞歟?」
大梁尉道:「區區營司,何德而獻策!」
信陵君有些不豫,道:「司莽總後軍中營,孤以為贊畫。願暫聽之。」
大梁尉有些不耐煩道:「姑妄言之。」
司莽有些失措,但身後的靳先生從懷中掏出一卷白絹,於席前打開,道:「臣奉君命,探得兩軍之陣及山川地形,圖之於帛,謀之於司莽,而得其情。」
司莽面對地圖,心情平靜了許多,避席而拜道:「臣觀兩軍之陣營佈置:吾軍盡處韓境,而秦居魏境。兩軍營寨相對,各據十里,各依河道,營寨相守,略無參差。吾軍之兩翼,有中軍前出以為護翼;然秦人則絕無。臣以為,沖其一翼,而賊必破。」
大梁尉擊案道:「妙哉斯言。秦人有隙可乘矣,是必得之。司莽贊畫軍機,能獻此策,實不負君上識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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