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鄭安平在囿中驛用節符蹭到一頓飯。這是三個多月來,這幾個人第一次正式進餐,吃得分外香甜。兩頭牛也得到了份草,安靜地吃完。吃完份飯,七人雖然不甚盡興,但也精神大爽。套上車,繼續趕路。於黃昏進入大梁郊外。路過梁西驛時,鄭安平雖然心中一動,但並沒有停車,而是一直驅車來到東鴻里。
時已深冬,里中的人早早躺下了。只有里長聽見車響,披衣出來,只看得兩乘牛車直往裏後而去。里長喊了聲:「何人?」
五旺「嗖」的一下出現在里長身邊,親熱地叫道:「長父安!」兩乘車也停下,鄭安平跳下車,向里長走過去,道:「安平見過里長!黃昏來投,驚動里長,心甚不安!」
里長好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用力握住鄭安平的手,激動地道:「汝汝汝歸矣!?」
鄭安平點頭道:「幸得其便。」
里長哪裏聽完他的話,扯起嗓門大聲喊道:「鄭公子歸矣!五旺歸矣!」惟恐大家聽不見,還四面跑着去喊。
第一個衝出來的在東里,帶着悽厲的尖叫:「五旺!~」後面的人叫道:「着衣,着衣!」
天色昏暗,那群人衝到里口,發現人不在那兒,回頭看時,五旺叫了聲:「母!父!兄!」那群人一下子撲了上來,為首的婦人把五旺從頭摸到腳,口裏絮絮地問道:「得無傷否?得無創否?」
五旺攔住她,道:「五旺無創,惟少食耳!」
婦人摸了一番,終於放了心,放開胸懷,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嚎咷大哭出來:「兒啊~~~!」抱住五旺,不肯撒手。五旺很不好意思,想掙脫開,哪裏掙得脫。戊父到底經得事,見鄭安平站在一旁,連忙過來行禮道:「鄭父安好!五旺頑劣,鄭父見笑!」
鄭安平道:「值遇戰亂,戊父驚心!」
戊父也要流淚,他強忍傷感道:「聽聞城外血流成河,梁東鄉民,無一歸者。吾等思之,管地正在城外,公子與小兒得無」終於再也說不下去了,失聲痛哭起來。鄭安平勸慰着戊父,對五旺道:「汝今不必隨吾,但侍父左右,同歸汝家。」把這群人一一送走。
好些邑人也出了門,一一問候。鄭安平好言安撫,一一禮送他們回家。城主和車夫看到這一幕,心情也很激動。
好不容易送走發鄉里,鄭安平引車回到自己的家門前,柵門大開,張祿倚門而立。鄭安平大步衝上去,張祿趕緊施禮道:「公子安好,老臣無禮,不能遠迎!」
鄭安平拼命讓自己冷靜下來,意識到周圍還有旁人,也趕緊回禮道:「先生何禮,小子何安!」對其他人道:」故里家臣,幼承教訓。現老病無依,從鄭來歸。「眾人皆行禮問候,張祿皆避一旁,連稱」豈敢「。
張祿讓開門,讓大家把車卸了,拉進來。車夫見後門有草有水,就牽着牛出後門讓溜一溜牛。鄭安平進了地窖,發現糧食更多了,舀了一石出來,問張祿道:「糧何多也?」
張祿道:「戊門耕汝份田所獲,原將全歸汝倉。吾堅辭,乃與其半,且皆舂之。」
鄭安平道:「戊門有心!」
剛才戊門迎接五旺那一幕,大家都看在眼裏,知道所謂戊門就是五旺的家長。見兩家如此相親,自己也陪着喜歡。城主帶兩個兒子去洗涮鼎、碗、簋等物,鄭安平淘了粟,就與溝中取了水,張祿已經點起火來,大家坐在一起炊粥。少時,車夫放牛歸,亦圍坐在火邊。張祿問起城外戰事,眾人揀自己知道的一一道來;有些沒說明白的,張祿還詳細問了問細節。少時粥熟,鄭安平煮了一石粟,鼎中的粥十分濃稠,張祿取來鹽梅,每人滿滿盛了一碗,拌着鹽梅熱熱地喝着。冬夜的寒冷,旅途的勞累,都在這碗粥中消解了,每人吃得滿頭大汗。張祿說自己已經吃過晚餐,只坐在一旁看大家吃。少時粥盡,這一頓家常粥,比驛站里的份飯又有不同,更有溫暖的味道。
餐畢,鄭安平安排大家就在堂上安臥,自己和張祿一處歇。眾人皆稱斷無此理,鄭安平道:「吾與先生經年未見,正有無數言談,諸君勿疑。」大家只道是客套,相謝畢,各人抱了草秸,於堂上安歇。不久就鼾聲如雷。
鄭安平進入廂房,依然在火種罐明滅的光影中,與張祿並排而臥。鄭安平向張祿介紹了自己一年來的經歷:一年辛勞,一場戰事完全歸零,一切都得從頭開始;而且還欠了圃田好大一筆錢。
張祿道:「汝得官司五宅,及一車行,所得已足。若復得管邑民心,今歲或有所為也。」
鄭安平道:「現管邑無糧,城外皆無餘糧,不得糴也。吾欲入大梁,關得薪金,不無論糧價,但糴入管。——必得活管民至谷收穫也。」
張祿道:「公子仁愛,但有此心,收管必也。惟百餘戶,自不必入大梁市集,但於邑中購之,既便鄉親之糶,又近鄉親之情,所得豈不為多?」
鄭安平聞言大喜,道:「大梁今歲所獲幾何?」
張祿道:「雖不豐足,亦無災也。戶得十餘石不為難。」
鄭安平道:「但以何價糴之?」
張祿道:「其事也,不勞公子,托之於里長可也。里中祭祀之費盡歸里長,無論何價,但少於市集也。」
鄭安平道:「微先生,小子幾誤矣!先生盍與小子歸管,早晚請教。」
張祿搖頭道:「不可,入於管,則眾望所歸,無從逃也。」
鄭安平道:「小子於管,甚其愚蒙。不得先生解惑,事恐難成。」
張祿道:「管邑初建,已具規模。今復值兵災,三晉盡墨,而管邑無恙,管民之心或得向之。今管無糧,而公子以私帑活之,管民必有忠義者欲報效也。善加優之,必得其力。」
鄭安平問道:「華陽兵敗,大梁何為?」
張祿道:「芒氏去矣!」
鄭安平一震,他的確比較關心芒氏一家的下落,特別是芒申,急急問道:「何謂也?」
張祿道:「此戰也,芒氏舉族而戰。今戰事已了,而芒氏不歸,是必去矣!」
鄭安平道:「當歸何處?」
張祿道:「或齊或楚或燕,三晉之外,何處不得。」
鄭安平惋惜道:「三十年經營,一朝盡棄之,誠可嘆也。」
張祿道:「狡兔三穴,此必有所經營,非盡棄也。於戰之始,已思退步。」
鄭安平驚詫道:「於戰之前?未戰而必其敗耶?」
張祿道:「以疲軍戰強秦,非三晉所能為也。」
鄭安平道:「非魏王舉兵伐秦乎?若不能勝,興兵何為?」
張祿長嘆一聲,道:「梁東年又災,才半獲,民不得食。不以戰,變將起也。」鄭安平頹然無言。
次日起來,鄭安平來見里長,告以自己想要糴糧。里長問需多少,鄭安平答「千石」。里長道:「管令其知之,春秋之祀,家十石,吾之邑百餘戶,乃得千餘石。若急需,可糶於公子,吾亦得減勞碌也。」
鄭安平道:「如此,深謝里長。敢問其價。」
里長道:「非敢虛價,大梁市集石必四五十錢,吾與公子石三十五錢,公子之祀,亦在其中矣!」
鄭安平道:「吾需糧甚急,願里長賜之,一切應命。亦願里長傭車一用,同往管邑。」
里長道:「管邑糧荒至此乎?」
鄭安平道:「遲則餓餒!」
鄭安平回到家,叫來城主,讓他主持裝車,說好傭了里長的車,先裝三乘六十石,急往管邑救飢。之所以不裝滿車,蓋因牛也無力,與其拉着滿車慢行,不如少裝里,快點到。城主與里長見了面,鄭安平說明自己就往大梁領取薪金,歸則如數償還。里長驚訝道:「不以公帑出之,必管令自付?」
鄭安平道:「敝邑地僻民貧,又被兵災,公帑虛設,實無一錢。然救飢如救火,不可緩也。」
里長看上去十分感動,招呼家人套車,又往車上搬糧。裝夠六十石,連早飯也不吃,三乘車立即啟程,望西而行。鄭安平相囑他們,卸了車,稍息即歸,趕運第二趟。
他目送糧車走遠,這才回到宅中,舀水洗了面。打開行囊,取出官服,懷了節符,往大梁而來。
匆匆來到魏公子府門前,呈上節符,門房知道是管令,請進塾房,告道:「公子早朝未歸,管令稍候。」
鄭安平只得安心坐在塾房裏,等信陵君回來。
等了一會兒,有家臣來請:「公子有請管令!」鄭安平趕緊正了冠,整了衣裳,與家臣行了禮,叉手跟在家臣後面,直往大堂而來。來到階下,鄭安平停住腳步,於階下高聲報道:「臣管令鄭安平,謹覲見!」
然後就聽到好幾個人的笑聲,笑聲中,信陵君帶着一群門客出現在堂口,信陵君就於階上敬禮道:「管令風塵辛勞,謹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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