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曾季的口中大致了解到陳筮其人其行,以及其深厚的背景,信陵君與張輒感到十分驚詫。這樣一支龐大的力量不可能只為陳氏家族勢力所支配,背後一定有更為強大的力量,甚至陳筮都很可能只不過是這支勢力推到前台的傀儡。兩人克制住相互交流的欲望,希望中曾季口中套出更多情況。
這時,曾季開口對夏侯先生道:「先生坐立不離君上左右,必非尋常人也。敢問其誰!」
信陵君大慚,伏拜道:「此孤之罪也。見曾兄而忘其禮,兄其勿罪!此夏侯先生,乃隨孟嘗君入魏者,居鄰薛地,沛人也。孟嘗君既逝,得其相助左右,執車轡,迎賓客,皆得其力。」
曾季拜道:「曾某謹見夏侯少仆!」
夏侯先生往旁邊移了移,側身而禮道:「臣供馬廄,非騰達廟堂之比也。不敢當兄之禮!」
曾季道:「臣亦伏草莽,何獨馬廄?」
夏侯先生道:「相隨先君,身無寸功,徒費馬草。蒙新君加眼,得隨左右,效犬馬之勞。」
信陵君道:「先生為御,不可代也。本不必親勞馬廄。先生言,一日之用,必藏於千日之功。故以御者之身,居廄人之側。」
曾季聞言,沉默良久道:「先生之德,百倍於臣也!」
夏侯先生道:「何以言之?」
曾季道:「臣伏草莽,奉主命也;先生居廄,心自得之。此臣不及先生一也。臣之於劍也,雖旦夕揣摩,尤不能脫盡形骸;先生於御,自貶尊貴,勞於廄中,與糞草、微賤為伍,而怡然自得。此臣不及先生二也。臣之於主者,侍也,身本微賤;先生於君,御也,分位高貴。此臣不及先生三也。在他細言,尤為不及;僅此三者,臣必拜伏!」言畢,伏拜於地。
夏侯先生略轉身,伏拜回禮道:「此誠同心共意也。臣雖不能為,猶宜敬服,以為警策!」俄頃,夏侯先生道:「尊父既從先君赴秦,敢歿於秦?貴主為秦謀,必有以議也。」
曾季道:「敝主雖入於秦,臣隨之未久,不得其情。」
信陵君安慰道:「陳氏為秦謀,非一時也,先生必得其情。」
曾季道:「承君上之言。」突然話鋒一轉,道:「臣有一言,君其聽之!」
信陵君道:「先生且言,某敬領。」
曾季道:「臣生於楚地,長於薛,幼失父怙,少於教訓。及長,多伏草莽,少在廟堂,故於廟堂之禮多不諳,而與好草莽之情。今與諸先生相善,願結兄弟之情。謹請命!」
信陵君道:「善哉斯言也。孟嘗於吾,父執也;夏侯先生等,皆先君所遺於孤也;張先生與夏侯先生皆其執,乃同道也。方今亂世,正當與諸英雄共掃紛亂,同享三世之寧!」
唐叔道:「善哉斯言也!」隨轉身到樹下,與呂不韋耳語幾句,呂不韋會意,起身離去,唐叔指定一名唐氏車夫隨呂不韋而去。
唐叔道:「吾等既情義相投,當歃血為誓,有違此盟,天地共誅之!」
唐叔此言,驚得張輒不輕。他本人倒沒什麼,信陵君何等人物,魏王親王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便諸侯會盟,歃血為誓,也不為過,豈能於草莽之間,歃血為盟?剛要起身阻止,信陵君雖背對着他,似也有所感,乘着天色轉暗,悄悄伸手拉住他。
呂不韋和唐氏車夫抬進來一個大瓮,身後跟着呂伯階,手裏拎着一隻公雞,顯然是準備殺了滴血入酒。兩人將瓮置於眾人中間,呂伯階從樹下取來銅劍準備斬雞首——看來沒少有人在呂氏車行歃血為誓,他對這一套十分熟練。
曾季攔住呂伯階道:「今吾等為盟,非為一事一情,願結終生之交。願以草莽之誓成之。」
信陵君道:「願聞其詳。」
曾季道:「草莽之士,無禽無畜,所歃之血,蓋出自身。」隨往樹旁,也不作勢,輕鬆地將插在樹中的三棱劍拔出,袒出左胸,道:「臣願刺血入酒,自今而後,生死相交,永無二心!」乃以劍刺胸,立即有鮮血湧出,呂不韋打開瓮頭,血滴入瓮內,乃撕一角衣擺,壓住傷口,昂然而立,道:「臣固知此誓非常人所能,願以此誓,以表寸心。」
張輒從呂伯階手中接過銅劍,亦扯開衣襟,露出左胸,道:「願以吾血與兄相併,永無二心!」拔出劍一划,鮮血湧出,滴入瓮中。亦扯一角衣擺壓住傷口。
唐叔從曾季手中接過鐵劍,依樣以劍劍胸,滴血入瓮,誓道:「生死相交,永無二心。」信陵君這邊,夏侯先生要上前,信陵君搶上,從張輒手中接過銅劍,也袒出左胸,以劍刺胸,滴血入瓮,誓言道:「生死與共,永無二心。」
諸唐氏中,有人出來歃血的,也有人恐懼地退到後面。夏侯先生面對這種血淋淋的場面,似乎早已習慣,熟練地劃開左胸,歃血為誓。一直在旁觀看的呂不韋見沒有人再拿劍刺血,自己出來道:「小子年幼,未經世事,見諸父義而忘身,竊慕之,願以血誓,諸父其允乎?」
眾人見一個小孩子要出來歃血,都拿眼看他,意思是「成人的事,小屁孩別摻和」。獨曾季道:「汝知其意否?」
呂不韋道:「諸人之血合於一處,喻生命合於一處,自此而後,無分爾吾,俱為一體,生死與共!」
信陵君道:「快哉斯言也,義無加於兄之言也!」
曾季也道:「呂兄此言,果然快語!兄既明其義,敢踐其行乎?」
呂不韋道:「以劍刺胸,乃踐之!」
夏侯先生道:「小兄誠少年豪傑也!」把劍遞過去。
呂不韋接劍在手,袒開左胸,右手微微顫抖。然而並無猶疑,一劍直向胸前刺去,其勢如風,整個劍尖直扎入肌肉中。眾人都看出呂不韋是第一次刺胸出血,和其他人熟練的動作有明顯區別,完全是一股蠻勁。幸好年少力弱,劍入不深,但依然劍入而血不出。呂不韋牙一咬,硬拔劍出肉,鮮血一下噴出,猶如泉涌。眾人上前要救,呂不韋一臉堅毅攔住,任血流入瓮中;力弱扯不下衣擺,就把整個衣擺拉上來,壓住傷口,面色蒼白。呂伯階把手裏的雞一扔,一把抱住呂不韋,自己扯下一大塊衣擺,用力壓在呂不韋的傷口上。
良久,在壓迫之下,眾人的血都止住了,大家紛紛扔掉沾血的碎布條——從布條上可以看出,有些人出的血甚至一塊布條也沒沾滿,有的則只有星星點點幾處。只有呂不韋,換了三塊布才勉強止住血,好幾名唐氏車夫雖然沒有刺血,但也紛紛撕下自己的衣角遞給呂伯階。
唐叔見大家的血都止住了,包括呂不韋,就從地上把原蓋瓮口的陶碗拾起來,在瓮里攪了攪,舀出一碗來,高聲道:「血流一處,命歸一處,從此兄弟,生死相依!」大飲一口血酒,就往左邊遞去。立於左邊的正好是信陵君,他接過酒,高聲道:「血歸一體,命歸一體,生死榮辱,亦歸一體!」
他的左邊,依次是夏侯先生和張輒,兩人也都說了誓言,然後在幾名刺過血的唐氏車夫中輪轉。到了呂不韋,他的血雖然止住,但胸前依然一片血紅,勉強掙脫呂伯階的扶持,站立起來,接酒道:「血已不分,命亦不分,生死患難,共相扶持!」一圈下來,最後一個輪到站在唐叔右手邊的曾季,他執酒在手,誓言道:「人有貴賤,血一般紅,但有生死,不分彼此!」把碗裏的酒一飲而盡,再從瓮中舀出血酒來,道:「今與諸兄,各刺心頭,血流一處,生死相依。諸兄但有驅使,曾某不敢有辭!」將酒飲盡。把碗再遞迴唐叔手中,唐叔等再依次舀酒,說誓,飲酒。再輪一巡,瓮中之酒已經見底。
呂伯階道:「諸兄盟誓,此大事也,弟願獻雞羊以助其興。」
信陵君道:「此乃亂時,眾人食不得飽,甚或飢不得食,不宜大動酒宴。待掃滅秦人,弟即大宴三日,以助兄興!」然後轉向呂不韋,道:「呂兄出血過多,不宜操勞,恐創復裂。營中仲岳先生善於醫道,可請視之。」
呂不韋道:「得與君上血流一處,命歸一體,幸何如之,雖夕死可也。」
信陵君贊道:「兄出言有章,亦士子之流也!」
呂伯階代答道:「呂氏出太公,雖失國,尚有學!」
信陵君禮敬道:「是無忌之過也!」
呂伯階道:「雖不得肉食,寧無一飯!臣往廚下侍候!」禮辭欲去。忽聞院外馬蹄得得,車聲轆轆。眾人神色皆變。呂不韋不顧失血體弱,趕緊出門觀察。少時歸來報道:「營中軍使來報!」信陵君等在呂不韋出去的功夫,已經把裝束整頓好,聞報聲,道:「引到堂前!」然後對呂伯階道:「願引從後宅至堂上!」呂伯階會意,引着信陵君等三人從後門而出,繞到後宅,復至堂前。呂不韋則從前門出,引軍使往階前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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