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庭院,進入殿中,秦王坐下,子楚侍立一旁。秦王招王稽坐下,王稽哪裏敢坐,也在下首侍立。兩名謁者準備在下首的案前坐下,似乎要記錄。秦王道:「稽與寡人為謁者數載,今不勞諸子,獨與稽言,不及國事,但言其私!」兩名謁者應喏退出。
待謁者退出後,秦王對子楚與王稽道:「稽有薦相之大功,自河東歸,故人也,未得以君臣相見,願釋之而坐。子楚可具酒宴,亦得一席。」子楚答應一聲,下去吩咐備酒宴;回來後整理了整理席位,先請王稽在西席坐下,自己坐了東道。王稽再拜謝座,然後坐下。
秦王道:「寡人居河東數月,而卿從之。每於日月初升,登清台而觀之,覓河山之盛,感歲月之逝。今其台尚在否?」
王稽道:「其台夯築堅實,風雨不能毀,草木不能生,至今猶存舊時之貌。」
秦王道:「城內冶陶、銅、鐵窯甚多,皆荒廢。今者能復舊乎?」
王稽道:「臣於河東五載,募四方之匠,才得二百有幾,其窯僅復其小者,大者未足其匠,未能復也。所鑄者,鍤耒而已,少及戈矛,大器則未能為也。」
秦王道:「如斯,如斯!卿居河東五載,無年不征。能略復舊觀,斯難能也。昔應侯守河東,蓋略復安邑一隅以為城,未得其舊。魏都大部,皆為荒野。寡人每思復其舊觀,一睹魏文之盛!」
王稽道:「臣猥劣,守安邑數載,不能盡復其舊,遺王之憂!」
秦王道:「魏文之時,魏何其盛也!文有李悝、翟璜為相,武有樂羊、吳起為將,以子夏為師,公羊、穀梁皆講於西河。西攻秦,至於洛,秦雍一日三警;東擊宋,北擊中山,跨太行而有河內,築鄴於漳畔。魏,小國也,一君之振,其興如是。寡人每夜思之,捫心而愧!」
王稽道:「王何愧也!秦北擊趙,東擊韓魏,南擊楚,趙退於邯鄲,韓魏縮於鄭、大梁,楚逃於陳,上郡、安邑、汾上、南郡、南陽,皆王地也;下長平、上黨,而趙不安於邯鄲;兵出滎口,梁、鄭皆震;東擊齊,乃有陶。今太行以西,盡秦所有,蓋天下之半也。王何愧也!」
秦王道:「非如卿言!昔魏文蓋有河東之半,而席捲天下,諸侯無不驚且懼之。寡人得河東之完,而憂其不保,皆德不備,智慮不周,而計之淺也!」
王稽伏拜道:「此皆臣等之罪,而遺王之憂!」
秦王沒有理會王稽,仍然自顧自地說道:「居其地而不能有,與亡者同。安邑歸秦垂卅載,昔王霸之都,今為荒丘。雖屢移罪人往實之,而不能復其舊。寡人夙夜思之,未得其道。卿守河東數載,其理何如?蓋有以教我!」
王稽伏拜道:「此王霸之道,非臣等所能知也!」
秦王道:「卿但坐,何以至此!夫王霸之道,非關他也,在得人而已。卿其言河東之民心何如也?」
王稽不知所謂,茫然地坐起,沉思片刻道:「河東之民非一。分而言之,安邑之民,秦民也,勤於耕戰,守秦律,嚴法度,習戰陣,蓋河東之根本也;南陽之民,少農而重商,雖守秦律而不行,不習耕戰,驅而為軍,多亡;汾上之民,多農而兼商,北上太原,東出上黨,民皆狡猾,但有役,每以故辭,長官每賴猾民而行其治,雖曰治之,而實不治也。」
秦王道:「是河東之民,三分乃得其一也,雖欲治河東,而實不可得。」
王稽道:「臣寡德少才,未得治之之道也。若太平之時,臣以大軍臨之,委以官吏,推以秦法,斬其狡猾,去其強豪,或得治之。而屢戰,安邑之民應徵之不足,固不能用之於汾上、南陽也。但羈縻而已,供賦稅耳!」
秦王問道:「垣之民何如?」
王稽道:「垣之民秦法粗行,而行之不謹,有犯律者,無告則不舉,父為子隱,子為父諱,以逃法為榮!」
秦王又問道:「濩澤之民何如?」
王稽道:「濩澤,山野之民也,不服王化,不遵秦法,賦稅亦減而不征。」
秦王道:「少上之民奈何?」
王稽道:「少上,上黨也,臣無委吏,未能知也。聞其明奉秦律,暗通韓趙,據城自保,非大軍不能服之也。」
秦王道:「解之民奈何?」
王稽道:「解之民,類南陽,少農而重商。販鹽,重利也。鹽人每以重金勾無行之徒,往來山河間,其戶每空,而田畝為墟。」
秦王又問道:「皮氏、蒲坂,故秦地也,其狀何如?」
王稽道:「皮氏、蒲坂,皆河津也,民皆習舟,而少耕種,為人運也。猗氏,山地也,山高水惡,但得牛馬,少得其糧。」
秦王道:「其銅、鐵之道何如?」
王稽道:「太行頗有銅鐵石,煉之可為鋼鐵,惟需得眾,乃得其用。昔垣城冶,入山采者千人,入窯冶者千人,然後得其利也。河東民寡,應徵、力田猶有不暇,未得其用也!」
秦王徹底無語了。河東有鋼鐵、有鹽、有陶土,有耕地,有牧場,農商兼行,在誰看來都是一片富庶之地,但在王稽看來,卻這也不行,那也不可。看來把河東交給王稽,是所託非人了!
秦王道:「卿可將濩澤、少上之情,詳備書來,以為後人治之者戒!」王稽應喏。
然後秦王再讓王稽詳細敘述自己的河東的經歷,以及治理河東的經驗體會。由於沒有什麼限制,王稽說得很自由,秦王也聽得很認真。言未盡,子楚告起,出去後,復上殿問道:「酒宴已備,其可乎?」
秦王道:「可!」郎衛們端上來九鼎七簋,設於席前;階下女樂已經擺好架勢,一聲號板,樂舞俱起。子楚與秦王及王稽各酙一爵,兩人對飲;秦王吃了一片肉,一撮粟飯,即行退席,留下子楚為王稽把盞。王稽哪裏敢再吃,又飲一爵,吃了幾口,辭謝而歸。子楚命將剩下的酒肉裝匣,送到王稽下榻的驛舍內。
送走王稽,子楚回到秦王的身邊。秦王撫額坐於席上,見子楚過來見禮,略一回禮,便命子楚坐下。子楚問道:「王意何如?」
秦王道:「寡人以稽有薦應侯之功,必有其才;得應侯之薦,任諸河東,觀其效也。何意!此皆寡人識人不明,至有此也。」
子楚道:「兒意,王稽固愚,非庸才也。蓋非經濟之士,不能治河東。而天下經濟之士幾何哉?」
秦王道:「子楚之言,甚有其意,願詳道之。」
子楚道:「兒以為,天下俊才固少也,而多中才。王稽,中人之器,以之從聖則聖,從奸則奸。聖人治世,每曰垂裳;豈皆得其俊者?蓋用之以其道也。」
秦王道:「汝之言,甚合吾意。子楚從何而悟其道?」
子楚道:「臣在邯鄲,閒時每與師、保論,乃得之於師、保也。」
秦王道:「此言何人道之?」
子楚道:「蓋得諸呂不韋也。」
秦王道:「呂氏不韋,吾意其商賈也,不意其見若此!」
子楚道:「聞呂氏,故太公之後。齊氏失政,乃商賈天下,而以其道也。不韋,大士而隱於商賈者也,每有所論,眾皆嘆之;而危急之時,時出奇策,兒得出邯鄲,實有賴焉!」
秦王道:「若以呂氏之見,守河東其奈何?」
子楚道:「兒未咨以河東之事,蓋以常情言之。彼言行商,必通商道,商道之通,非在於道也,在於人心。故商經行處,必知小大尊卑之情,強弱貧富之勢,眾寡勝賤之用,而得其平也。雖小邑,不敢忽也;雖大邑,不敢仰也。商道既能,則得一中人其可行之;不通,雖強豪亦難能也。」
秦王在心中品味片刻,道:「呂氏,經世之才也。今何在耶?」
子楚道:「王命之為少保,想猶在邯鄲,唯秦與趙戰,未通音訊耳!」
秦王道:「汝其必呂氏猶在邯鄲乎?」
子楚道:「呂氏得王命,夙夕不敢忘也;而其大才,必能保家。臣意其猶在家中,惟其難也。」
秦王想了想,忽然問道:「吾聞彼獻趙姬,而趙姬有妊,其有乎?」
子楚笑道:「兒雖幼,閱女非一。彼所謂取趙姬者,非彼取也,為兒也。時趙人多怨秦,兒見趙姬而欲取之而不可得,乃以呂氏之名取之,而曰贈耳!其實吾在呂家,而不韋入咸陽矣!自不韋從咸陽歸,而趙姬已妊,而趙人之怨稍解,乃歸秦家。」
秦王啞然失笑道:「世間所論,每非其實。趙姬此其一也。趙子何名?「
子楚道:」蓋生於正月,故名正也!「
秦王道:」於今四歲矣!可得而言也。「
子楚道:」王何問及吾兒?「
秦王道:」正欲觀呂氏及正兒也,惟未得其道也。「
子楚道:」趙與秦戰,趙怨正盛,吾恐正不得歸耳!「
秦王道:」汝方言不韋有智謀,必能保其家,何言之反也?「
子楚道:」吾亦甚欲其安,苦無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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