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錢還賬的人,需要花錢才能宣佈破產。如果他借了貴族的錢,那就連破產的資格都沒有。
這種魔幻現實在紐薩爾,甚至在整個帝國卻都是非常自然普遍的現象。反正也不會有人去同情那些破產者——這都是他們自找的麻煩。
沒有錢的人,是沒有資格破產的。
「所以,你想要賣掉機床,是為了湊錢申請破產?」杜桑德示意盡職的護衛把人放下,然後皺着眉頭問道,「你為什麼會來這裏找買家?」
「今天會有兩場拍賣,其中會有六台機床。」羅森的臉上到處都是擦過的煤灰痕跡,他帶着鼻音結結巴巴的解釋道,「我……我想,如果有人,有人願意來買便宜的二手機床,或許他也能買我的。」
羅森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懇求道,「老爺,老爺您……願意買麼?我家的機床,只、只要、只要……只要那些拍賣機床的起拍價就行了!」
「如果你們的機床狀態良好的話,我會用更合適的價格買下它的。」杜桑德決定做件好事,至少為這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做些什麼。
用合適的價格買下一台保養狀況還不錯的蒸汽機床,這就是杜桑德此行的目的。要是買下的機床還能給一個窘迫的家庭帶來一些幫助,那這筆生意就更划算了。
「少爺,這裏面可能會有問題。」護衛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建議您再考慮一下。」
杜桑德想了想說道,「等波琳娜老師和托德回來之後,你馬上回莊園——再帶二十名護衛過來。」托德,就是兩名護衛中的另一位。
「還有……」杜桑德再次補充道,「把這件事情告訴母親,再帶兩輛有家徽的蒸汽馬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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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桑德來上阿爾賓破產法院,目的是為了買一台便宜的蒸汽機床。如果能在購買機床的時候給別人幫點忙當然很好——但前提條件是,不能讓自己和波琳娜陷入危險和麻煩當中。
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只混了十年的杜桑德果斷選擇依靠母親和貴族身份的力量。二十名護衛和兩輛帶着安德羅妮男爵夫人家徽的蒸汽馬車,足以讓整個上阿爾賓城區里混生活的人全都重新清醒過來。
貴族的護衛們可是能攜帶武器的。
「老……老爺……」自從看到了兩輛馬車,以及二十名護衛之後,羅森就意識到自己可能碰到了了不得的人物。他很有些忐忑,但又不敢直接問「你到底是個什麼來頭」,於是只能不停的道歉。「您能不能讓我先回去一下,我跟我妹妹和奶奶叮囑一下,讓她們先換衣服以免失禮……」
「按照我的護衛的說法,現在如果您有任何特殊的舉動,都可以直接認為您是在謀劃某種針對我們的陰謀。」杜桑德坐在馬車的座位上,頭都不抬的看着自己手上的拍賣品圖冊。
他合上手裏的手冊,似笑非笑的看着羅森問道,「所以,這整個過程是一個陰謀?」
「不是不是!」羅森嚇得髒兮兮的臉都發白了,他連忙解釋道,「我……我們……我們家有些亂。」
「那就沒關係了。」杜桑德重新低下腦袋開始看起了拍賣圖冊,「蒸汽機床可不是那種因為環境混亂就沒辦法正常使用的嬌貴產物,環境亂一點也沒什麼關係。」
波琳娜則在一旁問道,「你們家裏的機床,確定是托爾史密斯的產品?」
「父親是這麼說的。」羅森點了點頭說道,「機器上面的銘牌也和您之前畫出來的一樣。」
羅森記得這個銘牌上刻畫的圖案,畢竟在父親還活着的時候,他一天至少要用粗布在那塊金屬銘牌上擦拭五六回。
每一次父親擦拭完了銘牌後,都會帶着一臉滿足的笑容,摩挲着自己下巴上肆意生長且扎人的金黃色鬍鬚,然後對羅森說,「這台寶貝,會讓我們家成為真正的體面人的。」
然而,現在的羅森只剩下了自己的祖母和妹妹相依為命。而他們全家唯一的活路,就只剩下了儘快處理所有資產,然後帶着老人和幼妹拋家舍業、在某個邊境星球上隱姓埋名的度過下半生。
托爾史密斯的蒸汽機床並沒有讓他們成為體面人,反而讓他們變成了逃款的囚犯。
羅森又開始流眼淚了。
「如果是托爾史密斯的產品,只要它還能維持出廠精度,那這會是一筆好生意。」波琳娜對杜桑德低聲說道,「托爾史密斯的機床是帝國工業精度的代表,破產法院的機床起拍價只有八十金磅……而一台運轉正常的托爾史密斯機床,至少價值兩百金磅。」
「我會用一個合適的價格買下它的。」杜桑德朝着自己的老師兼合作夥伴點了點頭,「你還可以去看看那些堆在倉庫里的金屬錠,如果能用,咱們一口氣買下來好了。」
懷揣着五百金磅,杜桑德和波琳娜在買東西這件事情上很有底氣。
而坐在一輛很明顯非常昂貴的蒸汽馬車上,羅森緊張的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
三輛蒸汽馬車緩緩駛入上阿爾賓的工業區。繞過那些由灰色石磚和水磨石構建出的大型工廠,一排又一排的鐵皮房映入了杜桑德的眼中。
在工業區里,也是有居民居住的。而這些「居民」,大多是家庭工廠的所有人、接受僱傭的工人,或者這兩種人的家人。
繞過最靠外側的鐵皮房,一大片生鏽的鐵皮房就出現在了車隊面前。狹窄泥濘的街道兩側能夠直接看到鐵皮房晃晃悠悠的大門,以及從大門中肆意向車隊投來的,帶有敵意的目光。
「這裏的居民看起來可不太友善。」護衛們主動加強了警戒,而杜桑德在努力緩解着車廂內的氣氛。
波琳娜看了一眼外面的環境,然後說道,「這裏的居民平時可不怎麼會和少爺你這樣的人打交道。當一群鬣狗闖入羊群的時候,羊總是會裝出一副不好招惹的表情的。」
馬車在狹窄的道路中繞了一小會,然後停在了一棟基本看不出特別的生鏽金屬小屋前面。
一位手握金屬撬棍的老婦人從小屋裏闖了出來。
她穿着紐薩爾的老婦人們之中最常見的亞麻色套裙,裸露在外的兩條胳膊瘦小且青筋暴露。兩支遍佈皺褶的手牢牢捏着一根鐵鏽色的撬棍,看上去仿佛已經做好了和惡龍搏鬥的準備似的。
灰白色的頭髮被紐薩爾的寒風吹亂,她眯着眼睛一聲不吭,眼神中卻都是警惕。
「祖母!」羅森率先衝下了馬車,結果下車的時候腳下一滑,直接一頭摔進了地面上的淤泥里。
但羅森顧不上先擦去臉上的淤泥,或者先看看自己身上被淤泥中小石子所敲開的傷口。他用全身力氣,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手持撬棍的祖母身邊,向她說明了自己身後這三輛蒸汽馬車的來意。
杜桑德和波琳娜也一起下了車。杜桑德腳上的靴子剛剛踏上地面,一層混合了機油和煤灰,散發着刺鼻臭味的淤泥就直接沒過了他的腳面。一旁的波琳娜看起來經驗至少比杜桑德更豐富一些——她從下車開始,就一直用兩隻手將裙子提過膝蓋。
「老爺,請進來吧!」用最快的速度說服了祖母,羅森這才跑回到了杜桑德身邊說道,「祖母以為是有人上門來催債,所以有些緊張——沒關係的,我已經跟她說明白了。」
護衛們非常有默契的散開,圍繞着整個小屋開始佈置防備。而一開始就跟着杜桑德的兩位護衛——托德和湯姆則把手按在腰間,跟着杜桑德和波琳娜進入了金屬房內。
金屬房內還算溫暖,地面則由一層黑色的金屬厚板構成。看得出來,在這間房子裏生活工作的人,平時可沒少照顧打理地面。
用粗糙的黑色金屬做地板,而上面還沒有任何一絲鏽跡,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您兩位在這裏稍微等一下。」羅森指着自己身上的泥水,以及腿上的傷口說道,「我去處理一下,然後換一件乾淨衣服。」他頓了頓,然後解釋道,「機床就在屋後,老爺您可以先去看一看。」
放下了撬棍的老婦人正在泡茶。錫制的茶壺向一對從花紋到形狀都不一致的茶杯里注入棕褐色的茶水。她用有些顫抖的手端着茶杯向杜桑德和波琳娜走了過來,「請用茶,老爺……小姐。」
杜桑德接過了老婦人遞來的茶杯,聞着茶杯里有些沖鼻的泥煤味,然後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喝了兩口茶水。
「我那短命的兒子還活着的時候,非常看重那台機床。」老婦人放下茶杯,有些悲傷的反覆摩挲着雙手,「現在,這成了他留給我們的最有價值的遺產。」
「羅森先生有些過於着急出售這台機床了。」杜桑德將茶杯放在一旁由廢金屬拼成的茶几上說道,「他說,他願意用破產法院拍賣其他機床的起拍價,向我出售這份遺產。」
老婦人露出了更加濃烈的悲痛表情。她低下頭,猶豫了很久之後才說道,「羅森是家裏唯一的男人,這些事情……他做決定就可以了。」
「我帶了一名大技師來進行評估。」杜桑德指了指自己身旁正在猶豫要不要喝茶的波琳娜說道,「她會對這台機床進行細緻的檢查。只要它還能正常使用,我就會用一個遠高於破產法庭起拍價的價格向羅森先生提出購買請求。」
杜桑德重新端起泥煤味的茶杯又喝了一口,「羅森先生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他只是有些亂了分寸,所以有些決定……並不是很明智。」
「仁慈的先生!」老婦人似乎完全失去了之前手持撬棍的勇氣,她顫顫巍巍的向杜桑德行了一禮,然後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嘴唇蠕動,但卻沒有發聲。
鐵皮房子裏有些昏暗,杜桑德在這裏坐了好一會才逐漸適應了周圍的黑暗。他正準備提出去後面看看機床,湯姆和托德卻忽然擋在了他的身前,並且直接從腰間掏出了左輪手槍,毫不遮掩的用槍口向着門外指去。
幾個石塊朝着大門飛來,但因為準頭不好,直接砸在了屋子外面鏽跡斑斑的鐵皮上。
被石塊擊中的鐵皮發出了巨大的聲響,同時震下了無數煙霧般的鏽塵。
「還錢!」門外有幾個年輕男人大聲吆喝着,「再不還錢,就把你們家的女兒賣到礦工妓院裏去!」
杜桑德微微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