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又是大雪,二丫望着窗外的雪花一夜未眠。
她從十三歲便開始服侍老爺子,從識字到讀書都是跟着老爺子,好像除了在一個個大院子裏忙碌,她就沒有跟這個社會接觸過。
說白了,她就是老爺子買來的「丫鬟」。
除了伺候人,她什麼都不會。
但二丫是聰明的,上天眷顧,老爺子也心疼她。
她不識字,老爺子便親自教她識字,甚至會請些文化人過來探討「文學」,結果是老爺子學的雲裏霧裏,二丫反而聽的津津有味,時不時還能跟那些「文學家」們高談闊論幾句。
她喜歡讀書,老爺子便讓她隨意出入自己的書房,雖說老爺子沒什麼文化,字還沒有二丫認的齊全,但書房裏的書那是相當的齊全。老爺子一生要強要面子,哪怕自己沒有文化,也要把自己偽裝成一幅「文學大家」的做派,而這些,通通便宜了二丫。
可如今老爺子走了,這個家就變了味道。
曾經的老爺子需要她,但江先生顯然並不需要。
甚至,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被忽略了。
七個女兒和江先生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份遺書,他們也都是人中龍鳳,知道自己的未來要如何走。
二丫沒有。
她更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做些什麼。
她很迷茫,因為江先生沒說讓她走,也沒有說讓她離開。
那晚的大雪下了整整一夜,二丫思考了整整一夜,最終還是在第二天朦朦亮的時候,收拾行李離開了安槐景。
因為她明白,需要她的人已經離開了,她也該離開了。
二丫是被老爺子用1000塊錢「買」來的,她生於一個偏僻的農村,因為家裏的孩子太多了,養不起了,所以去鄉下遊玩的老爺子便把二丫帶走了,臨走前,還給二丫的父母留了1000塊錢。
老爺子脾氣不好,但心腸很好。他當時告訴二丫,以後你就是安家的丫鬟,要勤快,要守規矩。而二丫也明白,自己就是個丫鬟,是伺候人的。
二丫在這個家裏是沒有工資的,她也從來沒有提過工資,管吃管住就是她在安家所有的待遇。
老爺子也從來沒有提過二丫工資的事情,只是在南園主廳的柜子裏永遠都會放着很多很多的現金,那個柜子的鑰匙只有二丫才有。他對二丫說過:用錢就自己去拿。
也正是因為如此,整個安家裏,沒有一樣是屬於二丫的,畢竟她只是一個丫鬟。
如果非要說一件,那就是老爺子送她唯一的一個禮物。
所以二丫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拿,只帶了一本《紅樓夢》和一些饅頭,用一個綠色的帆布包裹着。
《高天之上》
老爺子生前喜歡聽書,不喜歡看書,於是二丫經常會給老爺子讀書聽,《紅樓夢》讀的最好,老爺子最喜歡聽,於是就把這本書送給了二丫。
雪很深,她的布鞋很薄。
天灰濛濛的,二丫朝着外面走去,一步三回頭。
那天,二丫走了很遠的路,一路打聽瓊華山的方向,一路靠着雙腿在雪地里走。老爺子已經走了,她想為老爺子做些什麼,但她不像江先生那樣有本事,也不像幾個女兒那樣可以去守靈,她想了很久,決定在離開這裏之前,再給老爺子讀一遍《紅樓夢》。
瓊華山真遠啊。
以前都是跟着家裏的車去,很快就到了。
當二丫靠自己走起來的時候,發現真的好遠好遠。
路上她找人打聽,會有人告訴她:瓊華山都拆了,啥也不是了,你還去那幹啥去?
二丫會回答:我在那丟了東西,去找回來。
當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到了山頂時,已經到了半夜了。
她很驚訝,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因為此時的瓊華山下已經拆的是面目全非,在四處雪白的夜裏顯得有些瘮人。
安靜極了。
但二丫的膽子很大,儘管她知道山頂埋着很多的死人,她依然不怕。
她找到了安嵊森的墓前,先是打掃出一塊乾淨的地方,然後便盤膝坐下,拿出饅頭大口大口的啃,渴了,就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
直到吃飽了,二丫這才掏出那本《紅樓夢》,借着月光和讀了不下於幾十遍的記憶,開始緩緩的讀了起來,這一讀,竟是直接到了天亮。
餓了她就吃饅頭,渴了就吃雪。
山頂的雪很多很白很乾淨,管夠,二丫很滿足。
她本來是想讀完這本書再走的,卻沒想到江先生在第二天的夜裏也來了山頂。跟她不同的是,二丫手裏拿着饅頭和《紅樓夢》,江先生手裏拿着一瓶白酒和象棋。
二丫記得很清楚,當時江先生被自己嚇了一跳,酒瓶險些沒拿穩,瞪着眼珠子罵罵咧咧:你大半夜不在家裏睡覺,跑到這裏做什麼?
當二丫說出自己在給老爺子讀書後,江先生便沒再發火了,只是跟盤膝跟她坐在一起:你讀你的,我下我的。
隨後,他竟然真的下起了象棋。
直到天空有了魚肚白,太陽在山頂的另一頭出現,江先生這才站起身說了兩個字:回家。
「我還沒有讀完。」
二丫當時這麼說。
而江先生的回答不容拒絕:「讓老頭休息休息,改天再讀。」
二丫就這樣被他領下了山,坐進了暖氣十足的奔馳車裏。
也就是到那時候,二丫才發現自己的手、腳、耳朵早已經凍僵了,她的身上也披着一個黑色的大衣,二丫清晰的記得,那件大衣上的煙草味很濃。
路上,二丫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想要離開的想法。
而那個男人並沒有任何的表情變化,只是一邊開車一邊淡淡的道:「你是老爺子的丫鬟,也是安槐景的丫鬟。現在安槐景是我的,所以你走或留,要做什麼,我說了算。」
從那天起,二丫的人生軌跡徹底發生了變化。
她開始忙碌了起來,比任何人都忙。
如何穿衣打扮,四小姐安倩說了算,如何站立如何走路,是七小姐安娜說了算,甚至每天要做什麼,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什麼態度,用什麼語氣說,都會有人教,而且教的格外的仔細。
她要學很多東西,很多很多。
江先生說,你所學習的每一件事都非常重要,你要認真認真再認真,仔細仔細再仔細。
末了,他格外嚴肅的補充了一句:從現在起,你的名字叫曹萍。
她不明白江先生為何這麼做,不明白他的用意,更不明白他為何把自己弄到那麼重要的位置上,萬眾矚目,甚至所有人仿佛都在圍着她忙碌着。
她不敢問,也不想去問。
二丫心裏清楚,這些不是她能做主的,也不是她能干涉的,更不是她能企及的高度,但她明白,她只需要知道一點就行了。
「我是江先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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