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青牛,牽挽着一輛油壁輕車緩緩停靠在皇室禁苑的芳林門前。
禁苑東監的內宦正守在門前,上前驗過了車中人的身份,便向門口的禁衛擺了擺手,門隨即便無聲地打開了,兩頭青牛拉着車子緩緩駛入。
一進大門,又是一番天地,園中花木繁盛,亭台樓閣掩映於綠樹之間,小橋流水參差於青草坪上,仿佛一片人間仙境。
禁苑的門又在後面無聲無息地關上,守門的一個禁軍看着地上兩道深深的車輒,納罕地道:「不過是一輛油壁輕車,怎麼會這麼沉,裏邊載了什麼東西?」
另一個禁軍往地上看了看,抱着大戟,懶洋洋地道:「大概是昨夜下雨,草地濕濘的緣故吧。」
「怎麼可能,方才那幾輛車子進去,車輒可沒這麼深。」
另一個禁軍道:「誰曉得,方才我可看到了,車裏就坐了一個人,好象是千騎忠武將軍,哪還有什麼東西,難不成那輛車子是鐵鑄的不成?你啊,吃飽了撐的cāo那閒心。」
兩個禁軍回到門前復又站定,遠處又有幾輛輕車向這裏駛來。
長安三苑包括西內苑、東內苑和禁苑。大興苑在禁苑之中,禁苑位於都城之外,東西二十七里,南北二十三里,佔地一百二十里,東接滻水,西括長安,南連宮城,北枕渭水,是三大苑中面積最大的一個。
苑內面積如此之大,受邀的客人自然不能在禁苑外下車,裏邊還有很長一段路呢。楊帆是從千騎營過來的,所以走的路程並不多,行不多久,便見前方二十幾個奴僕家將護着一輛輕車正在草原上遊蕩,車頭插的官幡寫着「奉宸張」三個字。
楊帆微微一笑,吩咐道:「加快速度,追上去!」
張昌宗的那輛車子進了禁苑之後,一路欣賞着沿途風光,走的並不快,楊帆的車子一追近,張昌宗就看清了他的官幡,馬上命人停下車駕等他,兩人相見,哈哈大笑,張昌宗舉手相邀,楊帆便下了自己的車子,上了張昌宗的車。
張昌宗這輛車單轅兩軛,長駕高輪,車上支着橢圓形的大型油紙車蓋,形同戰國先秦時代的車子,看起來頗具古意,因為四下沒有車廂擋着,所以視野極好,正適合在此處行走,可以隨時觀賞到四方美景。
張昌宗笑問道:「楊將軍也是受邀赴宴來的?高陽王這一次設宴,邀請的人可是不少啊。皇親國戚、勛貴功卿、兩京權貴、官員士紳、文武重臣都齊了,聽說就連宮裏頭幾位有品秩的內宦中官也都受到了邀請,哈哈,當真是包羅萬象。」
楊帆聽出他話中的嘲弄之意,笑答道:「這種事,也只有高陽王夫婦才能做,他們夫婦二人集皇室、功臣、勛戚、權貴於一身,若是旁人這麼做,一來不合乎身份,容易引人閒話,二來旁人未必買賬,可他們出面就沒問題了。」
張昌宗撇了撇嘴,神情很是不屑。
楊帆目光一閃,又道:「據我所知,上官待制也受到了安樂公主的邀請。」
張昌宗笑道:「只怕上官待制來不了吧。」
楊帆笑道:「正是,定然婉拒的,可惜安樂公主不知真正緣由,怕是會因此怪罪上官待制了。」
張昌宗曬然道:「安樂算個什麼東西?今兒來的客人,九成九沖的是梁王武三思的面子,你真以為有那麼多人把她放在眼裏麼?我若不是因為閒極無聊,想到禁苑裡來散散心,今兒也懶得赴她的約。」
楊帆一笑,又道:「對了,近來坊間有些奇怪的傳言,六郎可曾聽說過麼?」
張昌宗道:「坊間流言蜚語有什麼好打聽的?嗯?聽二郎的話音兒,莫非這流言與我有關?」
楊帆道:「不錯,這番流言正與六郎有關。坊間有傳言說,上官待制已身懷六甲,她是為了避免事情暴露,才尋個機會避到長安來的。」
張昌宗吃了一驚,失聲道:「怎麼可能!上官待制一直住在湖心島上,根本不與外人接觸,旁人怎知她身懷有孕?」
楊帆搖頭道:「楊某對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更叫人奇怪的是,坊間傳言還說,那個令上官待制身懷有孕的男人就是六郎你。」
張昌宗嚇得差點兒跳起來,臉紅脖子粗的道:「胡說八道,這是誰人信口雌黃,竟敢如此污衊於我,若是叫我抓到了那亂嚼舌根子的混蛋,我必把他千刀萬剮,銼骨揚灰,方消心頭之恨。」
楊帆一臉古怪地道:「六郎何必這般激怒,那個男人……不會真的是你吧?」
張昌宗又急又氣,臉都紫了:「當然不是我,張某為何插手此事,二郎你知道啊,你怎麼也說這樣的話?」
楊帆乾笑道:「楊某本來是不信的。不過要說起來,以上官待制的人品才學,也只有六郎你這樣的少年才俊她才會看得上,所以聽到這坊間傳言後,不瞞你說,就連楊某心裏也有點含糊了。」
張昌宗急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二郎,此事真的與張某全無干係!張某素蒙聖人寵愛,在男女之事上怎敢逾越雷池一步,你想想,如果張某真與上官待制有私情,聖人會放過上官待制麼?會放過我麼?會讓我來安置上官待制麼?」
楊帆點頭道:「六郎所言有理。只是坊間百姓沒有這般頭腦,只會人云亦云,才會散播這等謠言。六郎,你莫往心裏去,市井間的傳言又不會傳入聖人耳朵,況且聖人素來寵愛六郎,雖然古人有三人成虎、眾口爍金的說法,想必是不會發生在六郎身上的。」
楊帆不安慰還罷了,這一安慰,張昌宗心裏更毛了,一張白臉再也見不到半點血sè:「旁的事或許陛下不信,可是這種事根本就是越描越黑,一旦陛下聽說……,真是奇怪,上官待制身懷有孕的事怎會泄露出去?為何會傳成是我……」
張昌宗身子一震,突然道:「不對!一定是有人想要害我。」
楊帆不以為然地道:「不至於吧,六郎素來與人為善,誰會想加害於你呢?」
張昌宗道:「想要害我的人多了,武家的人,李家的人,那些以忠臣自居、以為我張某**亂宮廷、蒙蔽君上、必yu除之而後快的人。」
楊帆搖頭道:「誰不知六郎是聖人身邊第一寵臣,他們敢做那等螻蟻撼樹之事?」
張昌宗道:「要想害我,自然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所以他們才用此事大做文章,聖人如此寵我,他們想要害我,就只能讓聖人先厭我憎我!」
張昌宗越分析,越覺得自己的推測無誤,楊帆心中暗笑:「皇帝命你照顧婉兒,你若失職,也不過是小事一樁。如今這事牽連到你的頭上,還怕你不盡心竭力。」臉上卻也陡然變sè道:「不無可能!楊某原來還只當荒唐傳聞來聽,沒想到謠言背後竟暗藏殺機。」
張昌宗咬牙切齒地道:「是誰害我,究竟是誰要害我呢?」
楊帆疑惑地喃喃自語道:「是啊,上官待制一到長安,就被送上了湖心島,根本與外人沒有接觸。楊某是絕對沒有泄露消息的,我的人我也可以替他們保證,可這消息……,我想起來了,咱們游過樊川,去過興教寺,難不成有人認出了上官待制?」
張昌宗斷然道:「不可能!上官待制自幼居於深宮,便是洛陽也沒幾個認得她的人,何況這是長安呢。我明白了,一定是洛陽那邊有人探聽到了這個秘密,想利用此事加害於我!」
楊帆道:「清者自清,六郎莫要胡亂猜疑自亂陣腳。這件事你就交給我好了,我一定幫你查個清清楚楚!」
張昌宗是個受不得激的xing子,此刻他怒火攻心,恨不得立刻就回去追查此事,楊帆再三相勸,才讓他勉強平息心頭怒火。
前方草木漸稀,漸漸出現一片平湖,平湖波瀾如海,水畔有巍峨的宮闕,宮殿群與山川、草木、河水完美地融為一體,風水氣脈,絲絲入扣,宛然天成,沒有一絲突兀生硬的感覺。
這裏是皇室禁苑,如同洛陽的龍門溫泉,雖然皇室遷去洛陽已久,這裏不似皇帝居住在長安時一般年年整修,依舊顯得奢華壯觀。宮殿前面早已停了許多車子,先到的客人或三三兩兩徘徊於池邊柳下,或在殿上談笑風生。
張昌宗的車駕一到,就有人通報上去,武崇訓夫婦作為地主,自該前往相迎,有那忌憚二張勢力的客人,少不得也要跟上來拍拍馬屁,巴結一番。
安樂公主一邊緩步而行,一邊對落後半步的杜文天低聲道:「上官婉兒不會來了,一切按照計劃行事!」
杜文天低聲道:「在下明白!」
今ri這場飲宴,雖說是武崇訓夫婦宴請賓客,不過廚子奴婢、樂師舞姬、食材美酒,一應器物,莫不是由杜家提供的,所以這杜文天才得以亦步亦趨地跟在安樂公主身邊,儼成了公主府上的大管事。
這禁苑中飲宴,其實是集野炊、踏青、狩獵、騎馬、蹴鞠、登山等各種遊樂為一體的大型野外聚會,所以安樂公主穿的不是宮裝,而是一件小翻領的窄袖衫,衣長及膝,內着條紋缺胯褲,腰系革帶,近似胡服,十分妖嬈又添兩分英氣,顯得格外嫵媚。
楊帆坐在車上,看到緊隨安樂公主身後的杜文天,唇邊倏然掠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他對張昌宗低聲道:「六郎你看,跟在安樂公主身後的那個男子,可有些熟悉麼?」
張昌宗雖然托大,也不至於坐在車上等着眾人迎過來,他正想下車,聽楊帆這麼一說,連忙縱目看去,一見杜文天,不禁微生疑惑地道:「不錯,看着是有些熟悉。他是什麼人?」
楊帆不太確定地道:「我看着怎麼像是當初咱們在興教寺里教訓過的那個登徒子呢?」
「是麼?」
張昌宗定睛又看兩眼,在扶手上「啪」地一拍,說道:「對!就是他!」
張昌宗說完這句話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騰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我明白了,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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