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乃當朝宰相,年逾七十高齡,卻再度遭到發配。這一次發配的地方更遠,他被發配到廣東去了,如果再遠一點就到交趾了。
魏元忠一身布衣,金殿辭駕,憤然高聲道:「臣老矣,今向嶺南,十死一生,恐怕不能再到陛下了,陛下他日必有思念臣的時候。」
武則天余怒未息,聽他這麼說,倒是起了幾分好奇,冷笑道:「朕為何思念於你。」
魏元忠白須飄飄,往武則天身旁侍立的張易之和張昌宗一指,大喝道:「此二小兒,他日必成陛下種下的禍根!介時,陛下方會想到老臣的好處!」
武則天臉色一變,張易之和張昌宗被魏元忠當庭指斥為奸佞,急忙伏於闕下,放聲大哭起來,高呼冤枉。
魏元忠看他二人一臉醜態,更是怒不可遏,他向武則天拱了拱手,把大袖一拂,便昂然走出大殿,殿上眾文武竟不約而同地向他深深一揖。有人更低聲道:「魏公保重!」「魏公,一路順風!」
金殿之上皆為君主的臣子,彼此之間不論職位高低,見面都不用施禮,而且嚴格一點講,在皇帝面前,臣子互相稱呼時都不應該使用敬語,也不應該互稱官職,而應一概以姓名稱呼。
可是此刻群臣竟在皇帝面前向魏元忠鄭重施禮,甚至道一聲「魏公保重」,分明是對皇帝不滿已極,籍此發泄情緒。武則天將群臣反應看在眼裏,心中暗暗警惕,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孤家寡人了。
武則天的神思一陣恍惚,忽然記起了已經相繼伏誅的周興、索元禮、來俊臣、丘神績那些人,不由暗自感慨起來:「他們才是真正忠心於朕的人啊,如果他們還在,群臣敢這麼囂張麼?」
然而這時再想這些已經無濟於事,武則天也清楚,她已來日無多,沒有時間再培養幾個得力的看門犬了。而且群臣膽氣漸壯,也不僅僅是因為她身邊失去了那幾個得力的爪牙,更重要的是因為她的年紀已日薄西山。
她的老去是不可阻止的,誰也不會相信一個年近八旬的老婦人還能再坐十年八年江山,即便是以前就依附於她的人這時也在找着退路、找着新的靠山,何況是那些虛與委蛇,一心以恢復李唐江山為己任的貳臣忠呢。
想到這裏,武則天看着殿上群臣,一股厭惡油然而生。
「聖人,臣冤枉、臣冤枉啊!」
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號啕,武則天定晴一看,二張還伏在案前大哭呢。
張易之和張昌宗剛一號啕,武則天就該喚他們起來了,只是武則天的確是年紀大了點兒,這種時候居然走神兒,緬懷起四大酷吏在朝時她說一不二、八面威風的模樣。二張無奈,只得繼續乾嚎。
武則天聽到哭嚎聲,低頭一看二張跪在面前捶胸頓足的樣子,心中不禁湧起一抹暖意,她忽然覺得自己並不孤獨,至少還有這兩個小情郎,他們不僅與她朝夕相處、恩愛親昵,在政治上也從不會與她做對。
武則天柔聲道:「魏元忠已經走了,二卿快快請起,不要怕,朕怎會相信他的讒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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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人年老的時候,就會出現一些和小孩子相似的地方。儘管武則天已是高齡老婦,對於床笫之私的需求已經極少,但是她對張易之和張昌宗的依賴卻越來越重。
張易之和張昌宗不用再在榻上侍候皮馳肉鬆、散發着老腐之氣的那個老婦人,僅僅是陪伴她、慰藉她,二張心裏也更容易接受,武則天感受到他們的情意,對他們更是須臾不願稍離。
他們有時會坐在一起,講着幼稚可笑的民間故事,婉兒驚奇地發現,這些連她也不屑一聽的小故事,竟會逗得武則天哈哈大笑,發自內心的笑。有時候,張易之和張昌宗則會向她講起發生在民間的一些趣聞,武則天更是聽的津津有味。
她時常向二張講起她童年的一些事情,儘管她現在常常遺忘一些事情,可是關於童年往事卻莫名地記的清晰起來。
她翻來覆去的講,就連婉兒對她童年的每段故事都耳熟能詳了,更不要說天天廝守在她身邊的二張了。可二張依舊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每一次都很認真地聽着,仿佛是頭一回聽她說起這些故事。
對武則天來說,她的確是頭一回講起,她已經不記得或許就在昨天、甚至就在剛才已經對二張講過一遍。講着講着,她就會依偎在張易之或張昌宗的懷中睡着,睡夢中的她顯得特別安詳,就像一個孩子。
婉兒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郎君說的是對的,這輪太陽,快要落山了……
魏元忠和高戩、張說被流配嶺南了,但群臣的憤怒並未因此而停止,樊川杜氏一直把二張看成害死杜文天的兇手,更是不遺餘力地串聯,通過世家龐大的人脈和財力,團結着一切力量,堅持不懈地給二張找着麻煩。
彈劾奏章不斷地送往御前,武則天表現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態度:無視。
她對奏章中提及的二張的種種罪名採取了完全無視的態度,但也沒有據此對彈劾二張、挑釁她權威的人進行任何懲罰,不是她不想,而是因為她已經失去了旺盛的精力,身體的衰老使她自然而然地選擇了這種本不應該出現在強勢如她的人身上的反應。
張易之一開始面對各種彈劾還有些惶恐不安,但是眼見武則天安之若素,張易之也漸漸養成了無視的習慣,他只是悄悄記下了每一個彈劾他的人的名字,隱忍着、等候着反擊的機會。
武則天對張易之的「淡然」非常欣賞,有一天,她笑着對張易之說:「君子坦蕩蕩,面對群臣的挑釁與彈劾,五郎能淡然處之,可以無愧君子之名了。」
張易之謙遜而討好地道:「易之不敢當君子之名,只是因為知道聖人會庇護我們,所以心安。」
張昌宗卻道:「群臣不依不饒,人家好不鬱悶。我兄弟二人並不曾與人為惡,為什麼他們就是容不下我們呢。」
「因為在臣子們的眼中,一個皇帝,只有成為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他才是一個好皇帝!」
武則天微笑着回答:「他們不是針對你們,任何一個人,受到朕這樣的寵信,都會成為他們的敵人。可是他們容不下你,朕容得下你,他們又能怎麼樣呢?」
武則天說着孩子氣的話,同時還做了一件孩子氣的事,她拿過一份彈劾二張的奏疏,撕成碎片,像天女散花一樣拋灑在地上。
做為皇帝,是不能把臣子的奏章撕毀的,因為那是昏君的象徵,哪怕皇帝不耐煩看到某份奏章,也得把它歸檔存放,以示納諫。已經掌握了天下至尊的僅力,只有身後之名可以在乎的武則天似乎已經把名聲棄若敝履。
起居郎忠實地記錄下了這件事,武則天看着他,只是淡淡地一笑,笑容充滿譏誚與不屑,她這樣的表情,並不是衝着起居郎,而是衝着滿朝文武,她用這種近乎幼稚的舉動,來發泄她的不滿。
婉兒向小海遞了個眼神兒,小海拂塵一擺,幾個小黃門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跪在地上,撿拾着那天女散花般的碎片,希望還能把它們拼湊起來重新粘好,武則天沒有制止他們,她只是不屑地一笑,偎在張易之的懷中,睡着了……
……
並不是每一個大臣都有睿智長遠的目光,也不是每一個大臣都能秉持聖人之道,天子對二張異乎尋常的寵信,還是令一些官員如逐臭之蠅,向二張搖尾示好、投效門下了。這其中有幾個是手握實權的人物,如夏宮侍郎韋承慶、鳳閣侍郎崔神慶……
他們距拜相僅一步之遙,他們希望藉助二張的勢力,順利進入政事堂。政事堂眾宰相中,楊再思、蘇味道等人一向與二張眉來眼去,自魏元忠被貶,姚崇已孤掌難鳴,為保住相位,避免反張勢力在政事堂的最後一張席位也失去,姚崇也不得不改變做法,至少在表面上開始同二張親近起來,這使得二張的聲望更是甚囂塵上。
武則天也在不斷加強二張的勢力,張昌宗除了鄴國公的爵位、奉宸丞的文職,還兼着雲麾將軍之職,擔任左千牛衛中郎將,控制了一支軍隊。而張易之則於國公和奉宸令的職權之外,兼任了司衛少卿之職,總理武庫、武器,守宮三署。
二人不但掌握了一定的軍權,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開始代替武則天處理大量政務,奏疏十之七八的批覆,實則是出自他們二人之手。
天子怠政而授權於二張,這不僅惹惱了因為魏元忠遭貶謫而被激怒的大臣,就連太子、相王和武氏家族的代表梁王武三思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作為兼具武李兩家背景的倒張急先鋒太平公主,自然更是緊張。
「你不要急……」
渭水河畔,楊帆持着釣竿,看着魚漂在粼粼的水面上輕輕顫動,對頭戴淺露、款坐身旁,同樣持着釣杆的太平公主道:「我已經着手佈局了,旁的罪名扳不倒他們,那就給他們扣上謀反的罪名,不信他們依舊不倒!」
太平公主此時倒是清醒過來,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道:「看阿母對他們的寵信程度,我擔心就算是扣上謀反的罪名也扳不倒他們,那時……該怎麼辦呢?」
楊帆倏然一提釣竿,一尾活蹦亂跳的鯽魚便躍水而出,在草叢中掙扎彈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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