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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聞倒是有高僧的模樣,客氣問道:「敢問道長對哪部經典心有所住呢?」
錢逸群心中盤道:哥是抄經出來的小道童,從未聽過高真大德講經說法,跟你們這幫玩嘴皮子的比不得。愛字閣 m.aizige.com因此道:「讀《黃庭》略有所感。」
《黃庭經》是上清派的經典,專講內煉金丹的存思法門,以及行功中的步步見證。這事上不存在義理辯論,乃在「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範疇。
誠聞和尚讀書不少,聽了這經名,長長哦了一聲,卻難再問下去。
一旁王守忠卻心道:是了,難怪剛才厚道長如此激動,原來他才是真的上清傳人。見那邪道自稱茅山法裔,自然是要撥亂反正的。
上清派以魏華存魏夫人為開派祖師,到了陶弘景時,已經在茅山立住了腳跟。後來上清派歸於正一道,便稱為茅山宗,其法壇仍然是稱上清宗壇。然茅山有上下之分,統共一百零八派。上清法門注重內煉心性,外修符籙,忌諱血污,與下茅山教法一味修習玄術大有不同。
王守忠一知半解,將茅山視作一體,方有這誤會。
「敢問法師,所講何法?」錢逸群反問道。
「小僧怎敢講法。」誠聞謙遜合什,「不過是走在自覺覺他之路,隨緣而為。」
「關外也有人信大乘佛法麼?」錢逸群又問道。
自覺、覺他、覺行圓滿,這是標準的大乘佛教。對於凡夫來說,重點在自覺。對於二乘修士來說,重點在覺他。對於菩薩來說,才是覺行圓滿。誠聞說他走在自覺覺他路上,那便是說自己修的是大乘佛法。
誠聞和尚眉心發緊,暗道:適才王心一併未提及我從關外來,他是怎生知道的?
「小僧只在北邊走動,並未出關。」誠聞道。
這回輪到錢逸群眉心發緊了,心中忖道:現在又不是唐朝,你就算偷渡也不用掩飾什麼。何況正經佛、道出家人都有度牒的,完全可以享受秀才待遇,在大明境內通行無礙。這和尚不肯說實話,其中必然有詐。
誠聞見錢逸群不信,心中暗道:不知他是怎生起了疑心,莫非真有什麼神通本領?
錢逸群心道:許是別的可能,且再問問。他因問道:「法師為何不去關外看看呢?聽說我漢民在關外生活得苦。」
誠聞心生警惕,道:「天聰年來,建奴對於領民看守愈緊,去了不易回來。而且關外奉行密宗佛法,也是一般為佛宣法,普度眾生。」
錢逸群聞言,心道:你這是越描越黑。若是建奴看守得緊,你這兩個隨從是怎麼回事!
若說長相,這二人的容貌與一般漢人並無太大區別,然而習慣上卻明顯有別關內漢人。
如今的明人已經很少有盤腿而坐的了,尤其是佛門出家人,打坐時用跏趺坐或是半跏坐。若是坐在椅凳上,必須雙腳踩實地面,此所謂威儀。
這兩個隨從坐在鼓凳上,手持鑌鐵長杖,雙腳自然相錯,用足弓着地,加以休息,這是典型的散坐習慣,正是平日在家上炕上慣了的。
誠聞和尚沒有回頭看到隨從的坐姿,不知道錢逸群於不疑處有疑,本想斷了錢逸群的疑惑,卻沒想到適得其反。
「聽說袁崇煥平台召對時都帶着喇嘛,看來那邊的藏傳佛教果然興盛。」錢逸群附和道。
回到了佛學問題,誠聞明顯鬆弛了些,他道:「藏傳密宗奉行教政,法王也是一地領主,故而涉世比我中土佛門更深。」
錢逸群卻道:「中土佛門也有十三棍僧救唐王的事,可見出世修行不廢忠義。」
這本來是錢逸群無心抬槓,反駁他說中土佛教不涉世事的說法。哪知誠聞對錢逸群有了戒心,聽錢逸群說什麼都像是另有所指,正應了疑人偷斧的典故。他道:「方外之人豈該過問紅塵之事?這是六根未淨,修為不夠。」
若是這麼說起來,大菩薩何必跳出紅塵後乘願再來?何必再要覺行圓滿呢?這種不究竟的話出自高僧之口,實在刺耳。王心一、陳繼儒都是當世大儒,早將佛理道義早就玩得熟透,此刻齊齊咦了一聲,不知高僧是否還有續章要闡發。
誠聞卻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底子終究不足,面對兩個大儒的疑惑目光,他只好雙手合什,道:「方便法說與方便人,各聽各的罷。」
意思便是說,和尚我在這裏開悟這位道友,你們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錢逸群卻不領這份開悟之情,冷冷道:「和尚或許可以不在乎,道人卻不能不在乎。建奴若是入關,如同屠戮遼東漢人一般對待中土漢人,如何是好?」
「善惡皆有報,生殺有因果。」誠聞合什道,裝出一副悲天憫人之感。
錢逸群搖了搖扇子,道:「有亡國與亡天下者,若是門閥相爭,群雄逐鹿,出家人閉門不聞也就罷了。若是有率獸食人,欲亡天下者,無論出家在家,豈能旁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陳繼儒微微點頭,暗道:這幾句話還算有些見識,倒不是個只會做法混錢的江湖客。
王心一也微微頜首,顯然頗為認同。
「道長也是信奉『夷狄之有君莫若諸夏之亡也』?」誠聞譏諷道,「小僧還當道人都信老子之言呢。」
「『夷狄有君』句是先聖強調禮教仁義之重,重於王權。」王心一是兩榜出身,儒家經典的微言大義早就鑽研到了字字皆有來歷的境界。他道:「老氏並非否認仁義之重,乃是從混沌而陰陽分,繼而人事起,加以敘述。並無相悖之處。」
誠聞見王心一都出言反駁自己,知道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下去絕沒有好處,便想轉開話題,笑道:「諸位檀越大德,可不能欺負小僧讀書少啊。咦,小僧見這位先生面相中正典雅,氣質如玉,敢問如何稱呼?」
他是在問一直沒有說話的白芥子。
白芥子起身行了一禮,道:「小可姓白名楓,字芥子。」
「俊郎少年,必成大器。」誠聞讚嘆一聲。
「君子不器。」白楓面無餘色,隨口便用《論語》裏的話當了回去。
誠聞心中暗惱:這些人都怎麼了?為何全像是吃了沖藥一般對着我來?
錢逸群心中暗笑:這惜字如金的少年秀才還真是犀利,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
「閣下沒有發菩提之心,非真比丘。」白楓不說則已,一說便句句誅心,讓誠聞和尚大為懊惱自己沒事去**他說話。
這發菩提心就是道人所謂的「道心」。若是沒有這個初心在,那麼剃髮緇衣的目的就不純了。好比國朝太祖,只是為了混口飯吃才做的和尚。
誠聞皮裏春秋,心中惱怒,臉上卻沒有任何表示。他微微一笑,像是高人不介意豎子所言。
偏偏白芥子卻不肯放過他,道:「你身後兩個隨從,身上陰煞恐怖,與光明正大慈悲為懷的佛門奧旨相悖。」
「他們在出家之前確是獵戶,只是聽聞佛法開解,放下屠刀,拿起戒刀,願以力衛佛。」誠聞目光中閃過一道寒芒,強自按捺下來,又道,「看來今日小僧頗受異見,也當告辭了。」說罷起身,便要告辭。
王心一正要解釋幾句加以挽留,卻見白楓也跟着站了起來,手裏還提着古劍。他道:「姑且不論其它,閣下是否敢將暖帽摘下?」
錢逸群微微推開面前的桌案,好讓自己方便出入。這白芥子身上雖然沒有殺氣,眼中卻儘是提防之色。
——他一定是看出了什麼。
錢逸群心中暗道,不過又有些疑惑:和尚腦袋上什麼都沒有,他想看什麼?戒疤麼?
「呵呵,小僧不曾點過香疤,恐怕要讓白檀越失望了。」誠聞面色已然鐵青,暴走在即。
「哈哈,白賢侄真是童心未泯。」陳繼儒也站了起來,他不喜歡看人爭鬥。若是讓他見到剛才錢逸群那般兇殘,恐怕早就暈過去了。他又對誠聞笑道:「法師,八風不能動啊!」
誠聞跟着爽朗大笑一聲:「多謝檀越點化。」
白楓看了一眼陳繼儒,只得坐下。
眼看一場爭鬥就要消散,錢逸群突然覺得腿邊有東西一碰,低頭見是狐狸正在蹭癢。他知道這是狐狸有話說,便起身朝眾人一拱手,道了聲「更衣」,快步走出觀柳廳。
待到了無人處,錢逸群放緩腳步,頭也不低,問道:「怎麼?」
「咱問了他們的馬匹騾子,你猜他們從哪裏來?」狐狸神秘兮兮道。
「關外?」錢逸群一聽有戲,在一顆樹旁站住了腳,裝做小解。
「何止!」狐狸道,「那匹白馬自稱是天聰汗的座駕!」
天聰汗……錢逸群打了個冷顫,那不就是皇太極麼!建奴的大首領啊!他的坐騎怎麼會來到江南?誰有資格騎他的坐騎?
「裏面那個和尚是誰?」錢逸群頭皮發麻,問狐狸道。
「那馬只知道他是書房官,很受天聰汗的信賴。天聰汗將它的韁繩親自送到這人手裏,說了好一通話。」狐狸打探得着實賣力,不過礙於各種動物的智力水平,收穫十分有限。馬算是靈性較高,記性較好,智力較強的動物,所以問出來的東西也比較多。
「書房官……」錢逸群輕輕敲了敲腦袋,一個十分有名的人物在他口中打轉,就是一時半會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