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一睡就是許久,狐之琰喝酒也喝了許久。狐之琬去看過一眼——他坐在角落裏,與一帶着侍女的女郎相談甚歡,瞧着像是十分中意那女郎的樣子。
因着千花還在房裏,狐之琬不過稍稍看了看,便轉身回房,自己同自己下棋。
千花終於從床上爬起來時天已薄暮,燈亮着,狐之琬長長的身影投在牆上。
「我餓了。」她揉着眼睛說:「你吃了麼?」
狐之琬不答,只默默地看着棋盤,把玩着手裏的棋子。
千花伸着脖子東張西望:「壞嘴巴的狐之琰怎麼不在?」
狐之琬往棋盤上落下一顆棋子,淡淡道:「他正和中意的女郎在一起,怕是早不記得還有兩個人在上面。」
千花往他對面一坐,側過頭,一邊梳理長發一邊笑他:「連親生阿弟的醋也要吃呀?我還以為你們兩個誰也看不慣誰呢……咦——」
她一手抓着頭髮,另一隻手指着棋盤:「你這是下的什麼棋呀,亂七八糟的!」
棋盤上白棋黑棋混作一團,半點章法也沒有,偏狐之琬還一本正經地往上面放棋子,她還以為他好認真呢。
「真吃狐之琰的醋啦?」千花順勢趴在棋盤上,抬着眸子去看他垂着的臉。還沒束好的長髮散了半肩,調皮地蔓延上棋盤,柔柔地落在狐之琬的手背上。
狐之琬不看千花的眼睛,卻盯着那縷烏髮。
「天要下雨弟要嫁人,看開點,他遲早要成家的——」千花正打趣着,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驚恐地睜大了眼望着狐之琬。
狐之琬的目光終於移到她臉上——那目光淡漠極了,仿佛不太欣賞這齣戲的看客在戲台下看伶人的表演。
「他……他中意的女郎是什麼樣的?」千花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異常,她沉浸在自己的恐懼里,明知結果卻仍抱着希冀詢問。她腦中浮現出一張臉,透過面紗,她能清楚地看到藏在後面的面容。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絲毫也不收斂蘊藏在其中的情緒。
「他中意的女郎是什麼樣子,同你有什麼關係?」狐之琬開口了,聲音淡漠得與目光如出一轍。
千花再蠢也不會聽不出來他這話問得不對勁,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說。
「我……我是他阿嫂,關心一下他不是很正常麼?」千花結結巴巴地搪塞。狐之琬問得不隨便,她卻不想回答。每回承認自己是他的妻子,無論是為了什麼原因,他總會十分高興,千花便想當然的以為他會放過她。
可這回她失算了。
「孟氏千花,你是不是當我和你一起久了,也變成傻子了?」
好久以前的那個狐之琬突地回來了,不僅連名帶姓地稱呼她,說話也全不顧及她的感受,濃濃的嘲諷意味刺耳極了。他濃黑的眸子緊緊鎖着她,眉頭微微攢起,昭示着他嘲諷下的怒氣。
他很久不曾這樣說話,對她的容忍是他的底線,千花之所以敢肆無忌憚不過是仗着他不肯跨過底線。而一旦他跨過了,她便無所適從了——無所掛礙的狐之琬,她無從拿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千花咬着唇,委屈地看着他。
「我最不能原諒的,便是別人欺騙我,」狐之琬對她的委屈毫不心軟:「唯有對你一次次容忍。但我的容忍亦有限度。」
「我騙你什麼了?」
「你若不願意說便罷了。」狐之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繼而起身,向門邊走去。
千花想不明白,自己不過是睡了一覺,狐之琬怎麼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方才她的表現大約是蠢了點,可還不至於叫他說出這樣翻臉的話來吧?他不是一直慣着她麼?連個理由也不肯講,就這般自顧自地生她的氣,他怎麼好意思做出那樣重視她的樣子?
「你一個大男人,說話別這樣扭扭捏捏的好麼?我哪裏惹你生氣,坦坦蕩蕩地說出來不行麼?我笨,我猜不到,能不能請你直接告訴我?」她跳下長榻,衝着他的背影大聲說道。
狐之琬的手剛放到門上,聞言轉過身來,笑得諷刺:「既然你這麼坦蕩,不若你先告訴我,你瞞了我些什麼?」
千花聽得一驚,他為什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出來前狐之琰將一切都告訴了狐之琬,狐之琬才肯陪着他們一道回大夏,去折羅漫山找狐之琰說的道人。只是狐之琰並沒有告訴他自己做的夢,千花也絕口未提前世的事。
前世的事同他沒有什麼關係,她也不想說給誰聽。說出來的都不是秘密,不再是秘密的東西,就可能變成危險。
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義務要告訴他這些。多久以前的事了,看着今生的狐之琰,對他前世的厭惡也慢慢淡了;厭惡不再了,前世發生過什麼重要嗎?
情之一魂,愛恨並生。因愛故生恨,若無愛,恨亦難存。
「緊要的事情,我一件都沒有瞞你。不緊要的事情,我只作看不到,便是瞞你,也並沒有存着壞心。」看他的架勢是絕不肯信她沒有瞞着他了,千花不知道除了這樣,還有什麼可說的。
可惜狐之琬並不領情。聽了千花的話,他笑容里的諷意卻更深了:「對你來說,大概只有你自己是緊要的罷,這樣說來,你確實沒有瞞我什麼。」
他轉過身,大力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門重重地合上,千花赤着腳站在門後,仍不能理解為何他的變化如此突然。
「今日與公子一見,彷如故人,像是許久以前就已熟識了。」年輕的女郎突然說道。
「這話原該我說,卻教你說了出來。」狐之琰道:「原以為會戴着面紗出門、須得侍女攙扶才能出門的女郎總會避着我這樣的人一些,未料女郎如此不凡,不僅不避着,說話也這般大膽。」
他一襲布衣,她衣着華貴,天壤之差。
「你是否在擔心我別有目的?」女郎聲音一冷:「原來你與我交談這麼久,不過是逢場作戲;我卻以為是偶遇知己,句句由心由心。」
「女郎切莫誤會,我並無此意。」狐之琰連忙解釋:「不過是從前盡受冷眼,一時受寵若驚罷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何必出言諷刺?我心裏怎麼想,便只管怎麼說出來。」女郎的話音里已帶上了些許惱意:「叨擾公子多時,不打擾公子了。」她站起身來,面上輕紗也輕輕一盪,從狐之琰坐的地方看過去,恰能隱約看到她的面容。
「等等!」狐之琰突地伸出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放肆!」侍女大叫道,衝到女郎身前,隔開兩人。
狐之琰鬆開手,歉疚地說道:「抱歉,一時唐突,望女郎勿怪。」
女郎不語,只是縮回手,卻停住了步子。「你有什麼話想同我說?」她語氣不善,似乎是真惱他了。
「方才女郎說一見如故,其實,於我亦是如此。」越過中間的侍女,狐之琰的目光與那女郎的視線相交,眼內再無絲毫諷意。
女郎緊繃的肩膀放鬆了些,惱意也化解開來。
不料有人插了一句嘴:「你怎麼和誰都一見如故?」
「什麼和誰都一見如故?」狐之琰惱道,轉頭看向說話的人——不是旁人,恰是他親生的阿兄狐之琬。
「女郎,這兩人長得一模一樣。」侍女也看見了狐之琬,小聲對自家女郎說道,大約是頭一回見到雙生子,語氣驚訝得很。
「大驚小怪。」女郎有些責怪地低聲斥道。侍女低下頭,不敢再作聲。
「你買個酒便一去不回,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原是在這裏同人胡說。」狐之琬一眼剜過來,很有些兄長的威嚴:「你忘了阿爹的教訓麼?在這魚龍混雜之地對良家女子糾纏不休,若是叫有心人看在眼裏,壞了她的名聲該如何是好?你胡鬧總該有個限度。」
狐之琬這話說得不客氣,狐之琰立時便想發作,只是礙於女郎在眼前,不好發作。然而阿兄一看便渾身冒着火氣,想是又叫千花惹得不快活了,找他出氣來了,若是叫阿兄繼續說下去,還不知會說出怎樣難聽的話來。
他只好歉意地對女郎一笑,道:「今日遇到女郎實乃三生有幸。阿兄來尋,不便多留,先告辭了。」恨恨地瞪了狐之琬一眼,狐之琰大步往自己房裏走去。
狐之琬則稍稍瞥了那女郎一眼,不掩懷疑和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