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花離開不久就有些後悔了。這一世不比前世,柳眉怎麼會是獨自一人前來的呢?若她有幫手,那麼……
千花看了看四周。天要黑了,大夏沒有宵禁,街邊的小攤燈火正明,小鎮人不算多,可夜裏也不算冷清。
她將匕首抓在手心裏,用袖子蓋住,萬一有人想要襲擊她,她也不至於全無防備。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滿街的人都是來盯着她的,已經有好幾個人看似漫不經心地向她這邊望了。路過賣鏡子的小攤,她悄悄地瞅了一眼——挺正常的,又不奇怪,他們看什麼看?
街上行走的女子並不止她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兒出門是沒有侍女可帶的,孤身一人走着也不奇怪。
那他們在看什麼?
每發現一個人看向自己,她就將手心裏的匕首捏緊一分。
小鎮鎮口有個破廟,看起來已經荒廢了很久。千花繞了很大一個圈,確定身後無人跟着,才鑽了進去。她也想過還是回到他們暫居的小院裏去,可萬一他們正在看她留下的字條呢?
——既然相看兩厭,同行也無甚意思,我走了,後會無期。
原本沒打算留下字條的,可她總歸有些不甘心——分明是他們莫名其妙,卻要指責她,這口氣怎麼也咽不下去。
現在好了,就算偷偷摸回去,臉也沒處擱。要怎麼解釋她為什麼回來了?狐之琬和狐之琰嘴巴壞起來都壞得沒邊,她才不回去受那份氣。
等天亮吧。天亮了她就走,夜裏黑,黑暗中仿佛藏了很多東西,看也看不見,就算有蠱王傍身,她也還是會怕。
破廟裏有一尊菩薩像,堆滿了灰,她叫不出名來,然而看着那張威嚴卻又奇異地很柔和的臉,心裏慢慢地平靜下來,不似方才那麼緊張了。
這裏很安全,那張臉是這麼告訴她的。
於是她信了。
信不信都要在這裏呆一整晚,為什麼不相信一下,好讓自己好過一點呢?
屋頂塌了一半,但還有一半是好的,只不過髒了些。千花爬上屋樑,將自己隱沒在黑暗中,聽着此起彼伏、沒有一點兒雜音的蟲鳴,漸漸地生出睏倦之意來。
一陣沉重緩慢的腳步聲伴着木棍敲擊地面的悶響,打破了這樣的寧靜,令得千花猛然清醒了。
她向下看去,只見一個怪異的黑影從沒有遮擋的大門走了進來。她捏緊了匕首,緊張地凝視着那人緩緩地、一點點地靠近。那人走得近了,面目和模樣也漸漸清晰起來。
是個瘦弱的老婆婆,衣着襤褸。她很瘦,衣服過於寬大,駝背得有些厲害,整個人以一種十分奇怪的姿勢扭曲着,步子也顫顫巍巍的。
她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左手拿了個破碗,碗裏躺着幾枚銅錢一樣的東西。
老婆婆走到破廟裏一片空地上,費力地坐了下來,將破碗放到一邊,嘆了一口氣。
是個乞丐,千花想,今天乞討得的錢不多,想是正在發愁吧。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令她感覺匪夷所思了——老婆婆摸出了一個火摺子,摁在碗裏的銅錢上,繼而將火摺子收了起來,往身後的柱子上一靠,閉上了眼睛,爾後再無動靜。
碗裏的銅錢看起來也並沒有什麼怪異的。
莫不是曾有人拿假銅錢騙過這個可憐的乞丐婆婆?千花百思不得其解。老婆婆不多時便傳出鼾聲來,看來睡得很熟,千花躡手躡腳地跳落在地,着地時踉蹌了一下,險些碰撞到其他東西弄出動靜。她悄悄地蹲在碗邊看——就是幾枚銅錢而已……
不,不是銅錢,銅錢怎麼會塌下去變成灰?
她驚訝地看着其中一枚銅錢,已經塌了一半;再看看其他的,也都不是銅錢,只是形狀像銅錢罷了。
那枚銅錢塌得更厲害了,儘管一點兒異樣的味道也沒有,千花心裏仍生出一些不祥的預感來。一個乞丐弄這麼奇怪的東西做什麼?又不能吃又不能喝的。她悄無聲息地起身,想要先回到屋樑上去,那老婆婆的鼾聲卻突然停止了,雙眼緩緩睜開來。
「你……是人還是鬼……」千花還在琢磨要做些什麼,老婆婆就先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很,仿佛樹枝從石頭上划過去,磨礪出不太動聽的聲響。
她這句話問得奇怪極了,千花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是人如何,是鬼又如何?」
「若是鬼……你是來收我這條老命的麼……」老婆婆說話很慢,慢得千花都不想聽了。「正好……老婆子我也活夠了……」
「我是人,哪裏看起來像鬼了?」千花出聲打斷她:「我不會收你的命,放心好了。」
哼,老人家老眼昏花,不與她計較。
「你是人……為什麼不回家去……要來這裏……」
這樣子說話真是太折磨人了,千花心想,不過看來這個老婆婆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只是碗裏的東西有些奇怪罷了。
「老婆婆,您這碗裏是什麼東西?」她指着那隻破碗。
「呵呵……」老婆婆一笑起來,千花頓時覺得她說話的聲音非常動聽:「這可是個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千花不解地問。
「……忘記痛苦的好東西……」老婆婆說着,拿過碗,小心翼翼地捧到千花面前:「這可是……非常非常難得的好東西……」
其中一枚銅錢已經徹底成灰了,老婆婆取出火摺子,摁向另一枚。
「可是,不是一點兒味道也沒有嗎?怎麼會讓人忘記痛苦呢?」千花下意識地離得遠了些。
「……因為……不是要讓人忘記痛苦……而是……要讓它忘記……讓它睡着……」老婆婆舉着碗,直逼到她面前。
「它……?」千花後退幾步。她得離開這裏,遠離這個乞丐,然而腳突然變得很沉,當她跑動起來時,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輕盈。
「你跑不掉了,它已經睡着了……」
千花跑到門口,夜幕之中,許多個黑影緩緩逼近。
「你若下不了手,讓我來吧。」柳眉說:「你們兩個畢竟做了那麼久的夫妻,興許會不忍心,我不願意叫你為難。」
「你從未拿過刀子,如何動手?」狐之琰反問。他看了看千花,拿着刀的手卻仍然沒有動。
「你說過他們盯得緊,萬一突然找過來了呢?若你猶猶豫豫的,不如我來,沒動過刀子,不等於沒見過人動刀子。」柳眉有些不耐:「你是不是後悔了、怕了?或者發現自己更喜歡她一些?我們沒有退路。她已經知道我們兩個的密謀了,若是讓她活下來,我們兩個只怕死無全屍。」
「我怎會喜歡她?我只是可憐她……」狐之琰嘆了一口氣:「她心地其實不壞。」
「刀給我!」柳眉對他說的這句話感到不悅,伸出了手。這是一柄小刀,取出蟲子不需要真的將她大卸八塊,只需在她手腕上挑出個小口子,以一種特製的香為引,就能將蟲子引出來。柳眉早已點燃了香,只差給蟲子一個出口了。
「阿眉……」狐之琰輕柔地喚着她,試圖令她平靜些。
「狐之琰,刀給我,我來挑出蟲子。」柳眉卻不願意再讓他猶豫下去:「你平時不會這樣,她已經讓你動了惻隱之心,你做不了這件事。我阿爹的病不能等了,我不能讓你害死他、我們兩個乃至柳氏九族。」
狐之琰,無奈,將刀遞給了她。
柳眉握住刀柄,狐之琰卻並沒有鬆手,他出其不意地捏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扭轉刀刃所向,冰冷的利刃閃着寒光,沒入她胸前。
柳眉睜大了眼睛,眼裏滿是驚愕。狐之琰捂住她的嘴,拔出刀子,復又刺了進去。
「你以為……只有你會利用人麼?」狐之琰的聲音同他手中的刀一樣冰冷:「以你爹為藉口,真虧你想得出來,你以為我不知是你自己想要蠱王?蠱王離體片刻即死,須得儘快放入另一個人體內,得了此蠱,就算我在背後暗算你也不怕,你是這麼想的吧?以你和她的關係,大可以推脫說是我得了蠱王,趁我被纏住之時,你便逃之夭夭。阿眉,你太貪心了,即使能夠青春永駐,活那麼久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人能夠陪你活到那麼久,看着你所愛的人一個個離去,活着,只是一種折磨。不過除了你自己,你大概也沒有愛過誰,包括你父母,否則你不會做出這種棄他們於不顧的事。」
柳眉不能出聲,也無力出聲,她眼中的驚愕變為恨意,以及可以讀得出來的詛咒。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了,」狐之琰淡淡道:「景帝早已知道你別有預謀,才叫我穩住你,好捉拿背後指使你的人。你等的那些人不會來了,柳氏九族只怕要隨着你一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