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汐找到融融的時候,他正藏在御花園一處隱秘的假山洞裏。筆神閣 m.bishenge。com
這石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個成年人要進去很困難,要容納一個小孩子卻綽綽有餘。洞外到洞裏有一定弧度的彎曲,加之洞口有繁密的花草掩映,恰好擋住人的了視線,倒是個藏人的妙處。
宋汐之所以知道這個地方,源於有一次和融融捉迷藏,她久久找不到他,他在裏面待煩了,自己走出來的。
這裏成了他與她的秘密基地,融融很喜歡來這裏,洞裏也藏了他的一些小玩具。
宋汐在洞外看不見他,卻知道他一定在這裏,不由得耐心哄道:「融融,娘親知道你在裏面,出來和娘親說話好嗎?」
裏面久久沒有聲息,宋汐耐心地等着,過了好一會兒,裏頭才傳來融融氣呼呼的聲音,「娘親不要融融了,融融不想見你。」
宋汐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作出很失落的樣子,「既然融融不想見娘親,那娘親就走了。」說罷,轉過身作勢要走。
沒走兩步,身後便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有人撥開草木跑出來了,緊接着,是融融慌亂的聲音,「娘親,不要走!」
宋汐轉身,就見融融大步跑向他,因跑的太急,被路上一顆奇形怪狀的小石子絆了一下,整個人都驚呼着往前撲去。
宋汐心中一驚,身體驀地消失在原地,搶在融融摔倒之前接住了他。
融融驚魂未定,猛地撲進她的懷裏,用一種哭般的顫音說道:「娘親,不要丟下融融。」
融融經常對她笑,卻極少對她哭,她一直覺得他是一個堅強的孩子,此時此刻,卻難過的要哭出來了,宋汐覺得很心痛,忍不住抱緊了他。
他小小的身子在她的懷裏不住地顫抖,聲音一抽一抽地,「娘親,不要生氣,不要走。」
「融融,娘親沒有生氣。」宋汐很為難,她不知道怎樣跟一個小孩子講道理,並說服他讓自己離開。
融融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猶疑,眼神不由得一暗,忽然抬起頭對她說道:「因為父皇不在,娘親才要跟別的男人走掉嗎?」
宋汐心裏一驚,沉着臉道:「誰告訴你這種話的?」
融融還這么小,一定不會想到這個層面上去,一定是有人教唆他。
融融沉默了,宋汐看着他閃爍的大眼睛,心裏瞬間有了數。
融融是怕自己和厲昭起衝突,才不肯說厲昭的壞話。
也不知道,在她不注意的時候,那人給融融灌輸了多少陰暗的思想。
若她真這麼走了,這孩子長大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怨恨她。
融融抬起眼睛偷窺她的臉色,輕輕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巴巴地祈求道:「娘親,不要跟別人走好不好,融融長大了也可以保護娘親的,不會讓娘親這麼辛苦,也不會讓皇爺爺欺負娘親的。」
宋汐被他童真的言語逗笑了,忍不住捏了捏他精巧的小鼻樑,「那融融可要快點長大才可以呀!」
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母親和祖父不睦,真是敏感得讓人心疼啊!
融融被她的笑容所鼓勵,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指,眨巴着一雙大眼睛,期盼道:「娘親是不是不走了?」
宋汐低眸凝視着他,融融長得越發像淳兒了,那雙眼睛桃花般的眼睛那麼清澈明亮,兩顆眼珠子如濃墨頓點,仿佛輕輕一眨,就會掉下淚來。宋汐真捨不得讓他落淚,被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注視着,期盼着,真是令人難以拒絕,她輕輕吐了口氣,像是妥協一般地開口道:「娘親暫時不走了,娘親想再陪陪融融。」
「娘親真好。」融融高興極了,踮起腳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他的臉上還掛着淚珠,笑的卻是那麼的甜,比三月的陽光還要燦爛耀眼。
宋汐特別喜歡看他笑,因為淳兒是極少笑的,這會給她一種特別的安慰,仿佛彌補了什麼缺憾一樣。
宋汐心中軟的一塌糊塗,撫着他柔軟的頭髮說道:「融融想不想去宮外玩玩?」
融融自懂事起便未出過宮,小時候跟着宋汐奔波,還是不記事的年紀。宮外是什麼樣子,他一點也不知道,只是隱約聽宮人提起,似乎是蠻有意思的。
小孩子對新奇的東西也總是充滿嚮往,聽宋汐這麼說,融融瞬間眼睛一亮,似是意動了。很快,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小臉又暗淡下來,悶悶地開口,「皇爺爺不許的。」
宋汐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道:「那有什麼,你別告訴你皇爺爺,就當我們還在生氣。明早你把宮人都趕出去,說想一個人待着,誰也不能打擾,娘親下完早朝就去找你。」
……
翌日,宋汐下過早朝,回寢宮換了件便裝,便去了養心殿,融融果真一個人在屋子裏。
他雖然同厲昭一樣住在養心殿,卻另闢出一處偏殿作為寢臥,宋汐也常宿在此處,故而與厲昭的住處也隔了幾間屋子。
厲昭身體不便,少有走動,大多是融融去他殿裏請安玩耍。融融年紀雖小,脾氣卻大,若哪個奴才得罪了他,也慣不會忍氣吞聲。而厲昭最是看重他,見他對哪個奴才不順眼,那是輕則重傷,重則杖斃的。故而,一般的宮婢奴才也不敢欺小,尤其在養心殿伺候的,簡直將他當祖宗一般供着,他說一,也不敢說二。故而,他說要一個人靜一靜,下面的人也不敢反駁。
寢宮裏靜悄悄的,融融本窩在被子裏,這會子陡然聽見窗欞響動的聲音,耳朵激靈地一抖,掀開被子就飛快地朝外間跑去。
不久前,張德奉厲昭之命來看過他一回,他聽宋汐的話,裝做生氣的樣子,蒙在被子裏不肯出來。張德見叫不動他,也不好勉強他,遂回厲昭那裏復命去了。
融融怕他去而復返,一時間不敢出來,但動靜是從窗子那邊傳來的,張德也不會爬窗。
果然,等他到了外間,就見宋汐背着手佇立在窗邊,盈盈對着他笑。
融融怔了一怔,眼中閃過歡喜之色,繼而飛撲進她的懷裏。
宋汐今日穿着常服,布料輕薄,袖袍寬大,被他的慣性一帶,袖袍抖得像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融融在她的懷裏,滿鼻子都是她身上華貴馥郁的薰香,不由得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滿足地笑了,「娘親,出宮!」
「好嘞,小寶貝得抓緊了,娘親要飛了!」
宋汐颳了一下他秀氣的小鼻子,彎腰將他抱起,融融立即像八爪魚般纏上她的身體。
融融體型嬌小,宋汐只覺得他輕若無物,她抱着融融在皇宮上空飛速穿梭,半點不受影響。
她特地選了一條偏僻路徑,直到了宮外,竟也無一禁衛發現。
融融還是第一次被宋汐這樣帶着飛,一張精緻小臉難掩興奮。他很想歡呼,又怕被人發現,只得用小手緊緊地捂住嘴巴,兩眼睜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看着飛速後退的景物,心裏對宋汐的崇拜不由得更深了。
鬧市里人來人往,各種吆喝聲不斷。
外出時,宋汐依舊習慣作男裝打扮,臉上也做了易容,顯得沒那麼突出。反倒是她懷中的融融,雖然年紀尚幼,一張小臉卻已精緻可人,肌膚若雪,兩腮紅潤,仿佛從年畫裏走出來的娃娃一般,引得路人爭相來看。
即便是在宮中,融融也早就習慣了萬眾矚目,此刻一點也不將外人的反應放在眼裏,有宋汐在,他像是有了最大的依仗,身上自有一種天地不懼的勇敢。
再說了,這繁華的大街上,還有許許多多更值得他關注的事情。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熱鬧的場景,跟森嚴肅穆的皇宮,簡直是兩個世界。
還有許多他沒見過的,連名兒也叫不出的有趣玩意兒。
他簡直目不暇接,抑制不住地興奮雀躍,真想一一問個遍,玩個遍兒。
宋汐雖然一一給他解答了,卻沒有半分要購買的意思,他有些失望,卻也明白,這麼多東西娘親拿不了。
他是個十分聰明的孩子,眼下不能要,卻能將這些東西暗暗記在心裏,總有一天,他會用自己的力量將它們弄到手。
眼下,他只能挑特別想要東西,他相信,宋汐也不會拒絕。
很快,他便有了目標。
「糖葫蘆嘞,又大又甜的糖葫蘆,兩文錢一串的糖葫蘆!」
「娘親,那個!」融融扯扯她的衣襟,抬手遙遙一指,下巴也使勁朝某個方向努着。
宋汐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就見一夥小孩兒圍着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個個伸長脖子巴望着草棒上的糖葫蘆。他們要麼央着大人來買,要麼自己掏零花錢,一個個爭先恐後,急不可耐,待買到糖葫蘆,一個個心滿意足地走了。
宋汐收回視線,見融融一臉渴望的表情,隱隱有些饞相,不由得失笑。小孩子就是這樣,看見別人有,自己也想要。
她又想起淳兒了,那時候,他愛吃桂花糕,如今一想,竟是跟融融一般模樣。
宋汐遂走過去,那小販見有客上門,不由得熱情招呼,「公子,來串糖葫蘆吧!」話是對宋汐說的,待看清她懷裏的小孩兒,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道,這麼漂亮的小孩兒,可真是第一次見到,若是在野外遇着,沒準還以為是山精野怪變的。
宋汐點點頭,對懷中的融融笑道:「融融自己選一串!」
融融的眼睛亮晶晶的,指着一串看起來個大飽滿的說道:「我要這個!」
「好嘞!」小販笑眯眯地將糖葫蘆遞給融融,又對宋汐道:「兩文錢!」
融融雙手捧着,笑的像朵燦爛的小花兒。只有這個時候,他身上那股仿佛天生的陰鬱之氣才消逝無蹤,表現得分外像個天真的小孩子。
那小販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眼中滿是驚艷。
宋汐身上可沒有銅板這種東西,只從懷中摸出一錠最小的碎銀遞給小販。
那小販瞥一眼,不接,很是為難道:「小的是小本買賣,找不開呀!」他見兩人穿着富貴,只怕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怕是得罪不起,遂笑道:「難得小公子喜歡,這串糖葫蘆就送給小公子了!」
「我不喜歡佔人便宜!」宋汐卻搖搖頭,眼角瞥見不遠處的牆角,窩着幾個衣裳襤褸的小乞丐,最小的不過跟融融一般大。她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人,不免生出些憐憫之心,遂對那小販道:「多出來的,你就折成糖葫蘆給那幾個小孩兒吃吧,皇城腳下,餓成這副皮包骨頭,也怪可憐。」
那小販笑着附和道:「客官兒可真是心善,原本我們京城的治安還算好的,乞丐也都守規矩。只是最近混進來一批流民,據說是北方逃荒來的,髒不拉幾的,餓瘋了還當街搶人。前段日子被衙門抓進去不少,就剩這些個小兒的,也不敢造事。」
宋汐沒有應聲,只是點了一下頭,那小販也不再多說,只訕訕一笑,從草木棒子裏抽出幾串糖葫蘆,走到牆角分給那幾個小乞丐,末了,遙遙一指宋汐道:「喏,這是那位貴人賞的。」
別的小孩兒一拿到糖葫蘆都忍不住歡呼着吃起來,也沒顧得上那小販說的啥,更懶得理會他口中的「貴人」。他們往常也不是沒有過類似的施捨,左右這些貴人也是萍水相逢,高攀不上,眼下餓慘了,饞瘋了,就更懶得理會了。
只一個五六歲大的男孩子,一手握着糖葫蘆,卻沒有吃,只一雙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住不遠處的宋汐。
宋汐正在與融融說話,沒顧得上別的,見小販將糖葫蘆分下去,遂轉身走了。
融融捧着糖葫蘆細細地舔着,待將外面的糖衣舔薄了,張嘴就咬一口。冰糖碎裂,留下橫七豎八的冰紋,融融又把糖葫蘆送到宋汐嘴邊,討好般地說道:「娘親也吃!」
宋汐也不嫌他咬過的,一口就將頂上的一顆咬下了,粘的糖又香又脆,肉軟味酸,味道確實不錯。
融融見她吃了,遂心滿意足地繼續吃自己的,他的嘴兒小,一口咬不掉,像只貓似的舔着。
宋汐看着喜歡,忍不住低聲道:「融融,娘親介紹一個小朋友給你認識好不好?」
融融其實對什么小朋友沒興趣,但見宋汐興致高昂,也不好拒絕,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他是個孝順的孩子,宋汐買了東西給他吃,他也應當順着她的意。
宋汐很高興,她早就想讓兩兄弟見面了,只是苦於沒有機會,培養感情還是要從小開始。
……
太白樓,寧璟命人熬好了藥,堯兒卻肯不吃。
今日天氣不錯,寧璟本該帶堯兒出去走走。這孩子從小就是個皮猴兒性子,閒不住的。
無奈前天晚上踢了被子,受了點寒,眼下還在流鼻涕,說話也瓮聲瓮氣的。
宋汐快到門口的時候,就聽見寧璟勸堯兒吃藥。
寧璟柔聲地哄着,顯得極富耐心,「堯兒,乖,把藥喝了!」
堯兒卻是個犟脾氣,「不,苦的!」
「閉上眼睛,一下子就喝完了,喝完給你吃奶糖好不好?」
「不要不要。」聽這動靜,堯兒定是在使勁搖頭抗爭。
「堯兒不聽父親的話了嗎?」寧璟似乎有些生氣了,語氣也嚴肅起來。
宋汐聽不下去了,不由得敲了敲門。
裏頭很快傳來走路的聲音,緊接着,門「吱呀」一聲從裏面打開了,露出寧璟詫異的臉,「你怎麼來了?」說話間,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她身側的融融身上。
小小的孩子,還不到大人的膝蓋高,穿一身錦緞小衣,漆黑的頭髮綁成兩個松松的小髻,眉目精緻,肌膚雪白,仿佛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最可貴的是,他身上天生流露出一種高貴的氣質,冷中帶銳,一看就非池中之物。
難得,難得啊!
寧璟在心裏不斷讚嘆,臉上也帶了幾分可親的笑,對着融融說道:「這就是融融吧,長得真像你父親。」
融融眉頭一動,心裏疑惑他竟認識自己的父親,卻抿着唇沒有說話。
在陌生人面前,他一貫比較冷漠,僅是不說話,沒有表情,反而有一種獨有的清貴高冷,外人看來,倒顯得很不一般。
還是宋汐答道:「這是融融呢,融融,快叫寧叔叔!」說話間,她輕輕撫了一下融融的腦袋,有某種督促的意味。
融融垂下眼睛,順從地叫了一聲「寧叔叔!」
這跟他往常喚宋汐和厲昭不同,聲音很低,並且毫無起伏,不像是叫喚長輩,倒似在說着某個不相關的字眼。
在宮中,他也只需對兩個人尊敬,旁的人,都是些是奴才,就連臣子,也是俯首稱臣的高級奴才而已。
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明顯的尊卑觀,仿佛不將天下放在眼裏的睥睨之氣。
寧璟知道他沒將自己放在眼裏,只是暫時屈從於宋汐,竟也不生氣,暗忖,這孩子,倒是天生的帝王料子。
轉而想到屋裏那隻皮猴子,不知怎麼的,竟有一種莫名的心酸來。
是他的教育方式出了問題嗎?
說話間,寧璟已將兩人引進屋裏,堯兒本是將屁股對着門口,聽見聲音,不由得轉過身來,好奇地盯着兩人瞧。
宋汐他認識的,融融卻沒見過,第一眼看過去,只覺得真好看。
他啞着嗓子對宋汐笑道:「我認識你,你是上次來的那個,這個漂亮小妹妹是誰?」
話未說完,寧璟一掌拍在他的小腦瓜子上,斥道:「父親怎麼教你的,不會喚人嗎?」
心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子人是機靈,怎麼就感覺那麼玩世不恭呢!
「哦!」堯兒委屈地摸着小腦袋,笑嘻嘻地叫了一聲「娘親!」說話間,他的鼻涕又從鼻孔里流出來了,快到嘴唇的時候,他「滋溜」一聲,又吸了回去。
外人看來是有些邋遢的,雖說他是個小孩子,但他本人可不這麼覺得,因為受寒,身上裹得像個小棉球,這一笑,特喜感。
融融見他流鼻涕,眉頭一皺,眼中有明顯的嫌棄,在他喊出小妹妹的時候,他真覺得這人沒有眼力尖兒,若是宮裏的奴才,早就被打出去了。而在他喊出「娘親」時,他的眼神,簡直就可以用陰暗來形容了,只這情緒一閃而逝,連宋汐也未來得及察覺。這孩子,對於風險的規避,也是敏感到令人心驚。
他太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獨一無二,並且獨屬於他,所以才萬不能容忍他人的侵犯。
寧璟實在看不下去了,遞給他一塊帕子,暗示他下次用帕子擦,別兩條鼻涕吸來吸去多丟人。他畢竟是個男人,很多事情不如女子細心,也難以面面俱到,他也實在想不通,潔癖的自己怎麼就教出這麼一個不拘小節的皮猴兒來。
宋汐心裏有些難過,堯兒顯然還將她當個陌生人看待,也許,他還不明白娘親的真正含義。但她也不灰心,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帕子,幫他醒了鼻涕,一邊溫聲說道:「堯兒生病了,怎麼不肯吃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