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一片死寂。599小說網 www.xs599.com
鄭敬風盯着段聞的屍體,喉嚨乾澀得就像大漠上的風石:「……結束了。」
他仰起頭,污髒的老臉上想擠出一個笑。
可是熱淚卻先涌了出來,順着他的皺紋淌下臉龐……
結束了吧。
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段聞死了,段璀珍的意識消散了,她的腦電波停止之後,這座島的能量控制總閥就會熄滅。
一切沉入深淵,都該結束了……
鄭敬風緩了一口氣,仰頭疲憊地閉上眼睛,他——
「老鄭,小心!!」
鄭敬風一個激靈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旁邊襲來的謝清呈重重拉着往後摔去,護在身後。
——是賀予!!
賀予竟在鄭敬風神識略微放鬆至極,橫過手中刺刀,以疾風之勢向鄭隊襲去!
他仍然沒有解除控制……
謝清呈的感官極敏,他比老鄭更快地感受到了這凌厲兇狠的煞氣,電光火石之間,他已阻擋在鄭敬風面前,他面對着已經失去了自我的賀予,在刺刀斬來的同時,他抬起手上抄來的槍!
這個距離很近,哪怕雙目已渺,以這些精神伊波拉病人的異能疊加,謝清呈也能將子彈精準命中賀予的胸膛。
刀光逼近,黑洞洞的槍口相迎。
「賀予,停下!」
但血蠱無用,謝清呈的力量脫胎於賀予,沒有辦法控制住他。
交鋒因此未止,眼前蒙着雪白繃帶的男人就這樣孑然立着,而賀予襲上前,一束實驗室的光照下來,斜照於二人之間。
這個情勢,若賀予再不清醒,那麼不是他死,就是他亡!再也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空氣緊繃,箭在弦上,死神的鐮刀越逼越近——是誰將殺誰?
退路已斷。
賀予的尖刀戮向謝清呈。
謝清呈的手指搭上扳機……
二號異能強大到變態的聽覺,讓他能判斷出賀予心跳所在的位置。
他瞄向他的胸口,指尖顫抖着……
突然——
「哥哥。」
「謝哥。」
「謝醫生!」
「謝清呈……」
耳邊好像回濺起無數破碎的聲音,自那些未經血跡沾染的舊時光里紛至沓來。
謝清呈失去了光明的眼眸前,突然重新浮現了賀予的身影。
童稚時,少年時,海戰時,重逢後……那些身影交疊重合着,在一聲一聲呼喚里,最終定格成了賀予當年向他表述衷腸時,那張真誠地讓他幾乎不忍與之對視的臉龐。
他想起賀予曾對他說過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話——
「謝清呈,我都卑微成這樣了,還要喜歡天上的雪……」
「謝清呈,你抱抱我好嗎……」
「謝清呈……」
他怎麼忍心下得了手呢……
這個人,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好,雖然……他剛剛才知道,原來賀予最初喜歡的人竟是謝雪……
但是,他們之間經歷過太多事情了,他明白後來賀予都是真心。他不疑他,他知道只有這個人,在愛上他之後,無論經歷過什麼,依然無數次地奔向他,無數次地擁抱他,無數次地挽留他,無數次地保護他。
他追着他走,千難萬苦,跌跌撞撞,當初的少年最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賀予清醒時,最後一句對謝清呈說的話是,對不起,我又連累了你。
可其實初皇比血蠱重要的多,賀予從來也不曾連累他,哪怕在最脆弱時被催眠,也緘默地守好了初皇的秘密。
謝清呈儘管知道了謝雪的事,儘管被賀予當面說了「你不過是填補內心空缺的替代品」,他也知道那並不是賀予完全的真心話,他也不會懷疑後來賀予對他的感情。
他也……根本無法對他扣下扳機。
永無可能……
所以,賀予持着刺刀襲近謝清呈身前咫尺時——
謝清呈最終做出了選擇。
他,垂下了槍口。
在這場大戰開始之後,謝清呈冒着生命危險籌謀一切,但是他並沒有放棄過活着的希望。
因為他知道賀予很需要他、世上只需要他 ,所以他竭盡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這一刻他也仍相信賀予眼裏的光,相信賀予淌下的淚,相信賀予發自肺腑的告白,相信賀予為他流的血豁的命付出的一切。
他都信。
他不責怪他,沒有誰生來就是愛誰的,總會有一些理由在其中。
他都知道。
賀予只是沒有告訴自己,最開始的時候,他愛過誰。
僅此而已。
但或許也就是這個僅此而已,讓謝清呈在最後一刻,做了這樣的抉擇。
他仍信他深愛他,他也願意保護他。
但在這一瞬間,謝清呈似乎放下了一種執念,他內心深處,或許覺得自己是否活着沒有那麼重要了。
一隻破破爛爛的熊偶,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哪怕再自信,被丟棄了一次又一次,在最後一次落進冰冷的水潭裏時,它也會看清自己滿身的縫痕,敗絮破舊。
它也會生出一種再也不想被拾起來的疲憊感。
所以………
或許他並不僅僅是為了保護賀予,才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千鈞一髮間,他激發的更多的是一種本能,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就像李芸撲過去也是本能一樣,都是內心世界最真實的投射,誰也掩藏不了。
謝清呈本以為自己會對賀予被洗腦時說的東西並不在意。何況大局面前,他在得知那個消息時,連多震驚多消化一會兒的時間也沒有。
他以為他都能忽視。
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躲掉。
他不怪賀予。
只是………
心其實很疼。
第一次,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那麼痛………如刀絞。
他忍着心疼,忍着刀絞,忍着回憶里那一聲聲的「謝哥,我離不開你」,「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謝清呈,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愛你。
我只愛你。
你是……不可替代的……
那些聲音在他心裏不斷盤旋,想要堵住他內心的缺口,卻讓他更痛了。
他失去了眼睛的那個位置滲出溫熱,卻連淚也再不能流出。
他還深愛他,卻好像,無法再那麼愛自己了。
謝清呈的手,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掌心裏的槍應聲落地。
男人的嘴唇一啟一合,在蒼白的光束中,輕聲念了一句:「小鬼……」
賀予一怔!
忽然,他的顱中扯起了極強的痛意,但那痛意好像又不是從顱內生出的,而是從心裏爆開,瞬間湧上了腦海。
他心下驟驚,好像有一條巨龍在思想鋼柱下哀鳴嘶吼,咆哮呼號着。
不要……不要!
別殺他!你會後悔的!別殺他!!
兩人距離已在尺寸之間,賀予的刀只差分毫就要刺進謝清呈的胸膛。
謝清呈躲不開了,賀予的速度太快,刀尖閃着逼人的寒光——刺下!!
別殺他——!!!
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橋樑,他是唯一一個那你當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他是你愛過的人,是你說哪怕死去也不會放手的人。
他是你的謝醫生啊,你忘了嗎。
誰能替代他的位置……
巨龍在他心裏淌下了鮮血和熱淚,龍爪撕扯着他的內心,刺痛他的靈魂。
曼德拉打下的鋼柱,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你忘了那種感情了嗎??!!
刀,倏然停了下來。
在距離謝清呈只有不到半毫米的距離,急剎而止,點於胸前。
「……」豆大的汗珠從賀予臉龐上淌落。
他頓時又陷入了極度非人的折磨中,裂骨蝕心的劇痛在撕扯着他。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痛得發戰。
這一刀最終還是沒有刺下。
「……我……不殺你……」他雙目混沌,勉強從喉嚨中擠出這幾個沙啞的字來。
「你走吧……!!」
太疼了。
五臟六腑都像是被塞入了一個絞肉機,生生絞碎,扯爛。
「快走!!!」
他的自我意識還沒完全回來,天人交戰間,他朝他發出怒喝。
或許是感到了血蠱的反意,忽然間,賀予身後的那個配合着他進行攻擊的掩體裝置打開了一道黑匣,裏頭寒光一閃,謝清呈雖瞧不見,卻能聽到那動靜,感到那股寒意。
那是一柄刺刀!那個機器裝置徑自向謝清呈戮來一柄刺刀!!
鄭敬風越過謝清呈的肩膀,看到眼前這一幕,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被一個無形的強力水泵抽空了,連同靈魂和感官也一起抽了出去:「不——!!!」
那仿佛是一個電影的慢鏡頭播放。
刺刀從機械中彈出,直錐謝清呈的腹部!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賀予忽然回身,抽刀反手,竟擋住了那柄刺刀的攻擊!
「鐺!」的一響!
他護着他……生死關頭……哪怕是被洗腦了,賀予也仍條件反射地護着他……
可這一行為直接觸發了洗腦裝置的底線處罰!!
接刃之後的下一刻,賀予就大叫一聲,胸口和耳上的控制器都迸濺出猩紅色的強光!最大功率的洗腦力量霎那間全湧向了他的血肉之軀,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承受……
這個機器的運轉法則就是——血蠱這種東西,哪怕死了,也好過背叛。
賀予渾身痙攣,眼睛在瞬間失去了焦點,這已經不僅僅是在洗他的自我意識了,那個裝置甚至要在這一刻抹去他的個人人性,將他變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機器!
誰讓他觸及底線!
誰讓他心裏還有殘存的愛!
賀予雙瞳驟紅,呼吸不上,那機器在綁架他,在佔據他,在侵蝕他的生命他的尊嚴他的記憶他的人性……侵佔所有!!
他劇烈顫抖……顫抖……鮮血再次從七竅湧出,眼珠上翻,幾乎瞧不見黑瞳——最終,歸為死寂。
他掙扎了這麼久,終於還是完全被洗腦裝置所吞噬了……
下一秒,他替謝清呈阻擋攻擊而鮮血淋漓的手,忽然重新掣起了刺刀!
無心。
無眼。
無意識。
無自我。
一切的發生都在電光火石之間,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
映在鄭敬風瞳孔中的,是謝清呈站在他面前的背影,而賀予手中握着的那一道雪亮尖利的刺刃,那柄……原本是他為他擋住的刺刀……
那刺刀被完全喪失了任何意念的賀予反握着,徑直從謝清呈腹部直刺下去!!!
這一次,沒有任何奇蹟發生了……
只聽得「嗤」的一聲!
一瞬間,因為力量的爆發,他們身邊離得最近的一個藥物母反應胚裝置的玻璃被衝破了,漫天飛濺的淡紅色藥液像花雨般灑落。
而謝清呈站在那雨里,就那麼直兀兀地站着。
賀予的刺刀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從前刺入,背後穿出,淒艷的鮮血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不絕地從鋒利的刃身上滴落下來……
血珠落到老鄭的臉上,眼裏。
「不……不……謝清呈,不!不要!」
老鄭猛地回過神,爬起來,衝上去!但是在這一刻,謝清呈說話了。
謝清呈沒有躲開賀予這最後一刀,或許他要真的竭盡全力,是有可能躲掉的,但他能感到血蠱控制器已經逼得賀予七竅淌血,勒着賀予的心臟起搏。它已經解鎖了最後的自毀系統,謝清呈能聽到那細微的動靜,聞到微妙的氣息——似乎是一根淬有劇毒的鋼針,從機括里彈了出來。
賀予如果再有任何本能護着他的行為,甚至哪怕一點點微弱的念頭,這台機器就會直接要了賀予的命!
所以,這一擊,他不能避。
他也不想避了。
他不能再延長戰鬥,讓賀予的本能有再為他而掙脫的機會了……
謝清呈面對着賀予,喉嚨里溢着血,發出來的聲音很微弱,但很堅定,他對身後的鄭敬風說:「當心……!段璀珍……在你身後……去……殺了她……老鄭……去……殺了她!」
鄭敬風在驚怒悲憤中驀地回頭,腦袋裏嗡地一聲——
他怎麼就忘了!
薇薇安!!
剛才他沒有攻擊到薇薇安時,段璀珍就自己主動離開了被侵入的薇薇安的大腦!段聞死後,這地穴中還有一個她連接過的,非常方便轉移的軀體,那就是薇薇安啊!!
果然,幾秒過後,那紅衣女人大笑着,再次從原地站了起來。
她身後是重重疊疊的曼德拉試驗裝置,rn-13,聽話水……死了的試驗體……那些裝載着曼德拉發明的恐怖醫藥的巨大溶液水塔,亮着幽暗的光芒,將她纖瘦曼妙的身影籠罩在這些半透明的光暈中。
她就像從這些溶液里游出來的怪物。
像從遠古汪洋里游出來的魔鬼,像每一個人類大腦中都生長着的扭曲的欲望……
她抬起頭來,獰笑着。
「還沒有結束,賀予——打開你的血蠱掩體,帶我的身體出去然後炸了這裏,把他們全部活埋!所有東西!我都不要了!只要我還活着,一切都可以重頭來過!!過來!!」
賀予沒有絲毫表情,只是臉色蒼白,幾秒之後,欲抽出刀刃依言照辦。
可是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下一秒,他就發現自己心口處的那個總控,竟被謝清呈攥在了掌心裏!!
這是謝清呈唯一能觸碰到賀予胸膛的機會……
賀予驀地抬眸,對上那個男人的臉。
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那紗布之下的血滲得愈發鮮明,到了最後,有淒紅順着那蒼白的面頰淌了下來。
「我會救你出去的……」謝清呈輕聲對他說,「沒事了……我……幫你把束縛解開……」
血淚滾落,源源不斷地滴在地上。
血,鮮紅的血。
在地上開出無盡夏。
在謝清呈伸手觸碰着賀予的核心裝置時,在賀予胸口開出玫瑰花。
「小鬼……沒事了……結束了……我幫你解開……」
「只是……你以後……你以後,不要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是沒人要的……好不好……?」
「你別再想起我曾經對你的那些不好聽的話……不要再記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記得……我在海戰時騙了你……好嗎?」
說到這裏,謝清呈的聲音更咽了。
「我不是故意的……賀予,我那時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血淚淌下。
「對不起,我……」
手背青筋暴起,抖得不成樣子——那是謝清呈曾經為賀予受過一次重傷的手臂——他仍在竭盡最後的一絲力量,要把洗腦裝置拆下來。
那東西終於被謝清呈牽動了。
他先是摸索到了那個細小的自毀機括,他顫抖地,觸碰着,辨明着聲音,按下了它活動的機芯!
他阻止了它自毀毒殺賀予……
但他的手,仍然沒有落下。
他要親自摘下這個控制器……這個洗腦裝置……
就快成功了……
謝清呈蒼白的手背聳着弓着,幾乎要將他身上最後一絲用以呼吸的力氣,都轉移到對賀予的救贖上。
「……有我在……別怕……別動……」
指尖扣入控制器的旋鈕,動了一下。
謝清呈嗆出一大口血來,卻還固執地不肯停止。
馬上就要摘落了。
馬上……
會好的。小鬼。
一切都會好的。
我以前……我以前幫過你解開過那麼多次束縛……這一次……一定也……
但謝清呈的劇烈顫抖忽然停止了。
一秒過去。兩秒……
「賀予……別怕……我在……我會替你解開……」
「我替你……解開……」
最後的聲音輕而更咽,幾不可聞。這是他最後一心想要做的事情,就像他曾經是唯一一個沒有把幼年賀予當做怪物的人,他想要將他從控制病人的拘束帶中解開抱出來那樣。
可是這一次,傷痕累累、精疲力竭、油盡燈枯的他,沒有能夠做到。
他只最後固執地重複了這一句微弱的呢喃,像是想要提醒自己,必須把這件事做完。
他要做完。
然而,他終究是撐不住了……他毀掉了那個裝置毒殺宿主的系統,卻沒有能夠摘下整個控制器。
下一秒,謝清呈的手就從賀予被浸得鮮血淋漓的胸口滑了下去。
「……對不起……」
他哭了,最後一滴血淚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
「我……是真的……還想……再保護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要是以後……你心裏的那個空缺……慢慢地……還能夠……有所替代……」
「那我……」
我什麼呢?
他沒有說完。
哪怕知道了賀予最初喜歡的人,謝清呈也沒有什麼後悔。他知道賀予是個很痴情的人,他真的愛上一個人,就只是愛那個人而已。
風雨之中賀予愛上他是真的,那少年攥着他的手腕時,那更咽着一遍一遍說的喜歡,都不是裝出來的。
這些謝清呈都清楚。
可是……他在這一刻,仍會覺得痛楚。
那一句替代品,終究還是傷到了他。
謝清呈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秀長的指尖停泊着無盡的遺憾,滑過了賀予胸襟,滑過賀予身前,在賀予眼裏,在鄭敬風眼裏……像是以極緩的動作——
驀地,重重地……
垂落了。
我愛你,希望你能夠往前走下去。
在我泉下朽爛之後,在你慢慢走出悲傷之時,我希望你還能從頭來過,再真摯地愛上一個人。
就像你曾也努力走出過失落,也曾真摯地愛過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