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
來京也有三月余,這座臨時陪都讓王夫之越來越喜歡。初來時,只覺得很亂,很喧鬧,慢慢的感覺這種鬧其實是一種勃勃生機。
它不是混沌的鬧,而是鬧中有秩序。
他來京後起初住在衡州府進奏院,後來感覺進奏院裏官吏往來紛雜多有不便,就又搬去了湖南會館居住。
曾經小小的登州,如今卻是煌煌東都。雖然論城池還不及南北兩京大,但論活力絕對已經遠超。
朝廷為了今年的朝集使進京,甚至還建了一座新城。
於原登州府城之東,又圈了一大片地,迅速建起了許多房子,大小十字街如棋般一樣規劃有序,在那一塊塊坊區內,建起了東京國子監、蓬來書院、各省、各府駐京的進奏院,還有東京貢院等。
還有成片的住宅,有專規劃給在京科舉、讀書的士子們的學區坊,有給進京進奏、侯選官員們居住的坊區,也有給在京商人們劃出的坊區。
這座新城據說由皇家少府監下的多家專營設計建築的機構承辦,效率高質量好。
王夫之先後住的衡州進奏院和湖南會館都挺不錯,寬敞明亮,但比較簡潔,家具也都是原木刷上清漆或直接刷層桐油,沒有過多的裝飾,挺符合如今紹天朝的風格。
進奏院和會館都有食堂,多是簡餐,也有小食堂,味道還不錯。
王夫子是舉家遷來東京的,今年不過二十八歲的他,其實已經是天下小有名氣的學者,他父親王朝聘更是天下有名的武夷先生。
少年從本鄉大儒伍定相學習天文地理經史財賦兵戎,後來又師從王陽明心學的主要學派江右王學的領軍人物鄒守益。王朝聘一生鑽研學問,可中秀才後,卻七試鄉闈不第,僅兩副秋榜,五十多歲的王朝聘國子監畢業,因拒絕賄賂選官,被罷選返鄉,後來在京城拒絕溫體仁黨羽索賄,氣憤之下撕毀薦貼,自誓不出。
當時明末科場黑暗,遂絕意仕途,以講學論文,教授弟子為樂,畢生研究春秋,還親自教導幾個兒子。
王夫之兄弟幾個從小跟着父親學習,他十二歲中秀才,但此後多次鄉試不中,直到崇禎十五年第五次鄉試,王夫之以春秋第一,中湖廣鄉試第五,他的兄長王介之也中了第四十名。
也是在這時結識了沔州知州章曠。
中舉後隨兄長等入京參加會試,因李自成克承天,張獻忠破蘄州,道路被阻,只得自南昌返回。十月,張獻忠攻克家鄉衡州,艾能奇招納地方賢才,強請了王朝聘。王夫之刺傷自己的臉和手腕,偽傷入艾營,救出了父親。
清軍入關,王夫之受章曠招,往其軍中協助,後左良玉舉勤王旗出兵南京,何騰蛟堵胤錫章曠等起兵討左,王夫之往堵胤錫營中協辦軍務。
後武昌兵潰,忠武等叛亂,其父兄等只得離鄉逃往桂林避亂,王夫之隨堵胤錫討伐叛亂,多有建言獻策,並負責後勤糧餉有功。
堵胤錫升湖廣總督兼湖南巡撫後,王夫之仍為其幕僚,堵向朝廷舉薦他,甚至給他授官,他都拒絕了。
入秋後,王夫之辭了堵胤錫,與一百多名湖廣士子在岳陽樓會盟,然後一道入京。
這次,王家舉家遷來東京。
王夫之親兄弟三人,堂兄弟九人,都有舉人功名,這次都是要來參加會試的,還有好幾個族中叔伯子弟們,則是要來國子監讀書,有年資年的廩生選為歲貢入監的,也有皇帝今年特旨加選一次的恩貢。
還有提學報送朝廷的優貢,還有便是今年鄉試時沒中舉,但成績較好中了副榜的,也直接可以進國子監,稱為副貢的,甚至王家也有人直接出錢捐納的例貢。
此外,如王夫之的父親是被總督王胤錫特別舉薦入朝,參加皇帝博學宏詞科的。
這是皇帝特開的一科,由各地督撫推薦地方文學詞賦書法好的一批當世大家,入朝考試,考制、誥、詔、表、露布、檄、箴、銘、記、贊、頌、序等十二種文體,並做賦三篇,詩三首,由上述文體內雜出六題,分為三場考試。今年這科是頭一科,要取百人,授予翰林院、弘文館、崇文館、國子監的編修、檢討、中書、行人等。
主要是御選筆桿子。
既為皇帝草詔侍從,也兼為國家整理修訂圖書,並教導皇家王公子弟等。
王朝聘七十多歲了,本來早發誓說不出仕了,但這幾年遭逢戰亂,尤其是在湖南也見到了由亂到治的整個過程後,經歷過逃亡,如今卻也願意為開太平而出一分力,甚至在他的決定下,整個王氏家族一起遷來東京。
另一個時空,王家在清軍南下湖南的戰亂中,幾乎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而如今他們一家雖遭受過戰亂、叛亂、土司之亂,可好歹一家子還安全。
朝廷其實也數次給王夫子兄弟等授過官,但王夫之拒絕了。
他這次來京,是來考進士的,上一次會試他在湖南打仗,沒時間參加,這次他提前幾個月來,就是要好好復學,金榜題名的。
在京這幾個月,他很少去應酬,原先住在進奏院時,就是因為有太多人來拜訪往來應酬,他才不得已搬到湖南會館。
進奏院是地方在京辦事處,如今省、道、府在京都有進奏院,設有一名進奏官,負責聯絡地方和中央,既代表地方向朝廷報告地方情況,呈遞表文,也同時向地方上報告朝廷情況,傳達朝廷詔令、文牒,甚至是把京城的報刊等寄回去,也負責辦理本地向朝廷的財政拔款、工程批文等事項。
同時,進奏院還是本地官員在京辦事的住所。
其功能還是很重要的,朝廷統一給各地修了這些進奏院,也不用修的多好,新城裏棋盤格子一樣一家家修建,其辦事處的進奏官吏和辦公經費,都歸地方衙門負責。
但在京的這些官吏人員,則也要受京師各衙監察管理。
王夫之雖然沒當過官,但他在原湖廣總監軍章曠和湖廣巡撫,以及後來升總督的堵胤錫幕府做幕僚,所以在湖廣其實名聲挺大,其能力表現也是公認很強的。
不過王夫之卻並不願意過多去提這些經歷,他還是想好好考個進士,然後再正式出仕任職。雖然以現在的情況,考中進士後只要不是一甲的那幾名,其它人就算成績好也只是庶吉士,要入翰林院學習三年。
考不上庶吉士的,又得分出幾等來,好的留京,在部院行走實習三年,然後成績好的留下來做個主事。
另一等不留京的則到地方,先在省里實習三年,然後或留省衙或下縣。
要是實習成績不好,還得往下降。
所以就算考中進去,也還有個漫長的三年實習期,這還是如今紹天朝官缺多,若是跟崇禎時樣,就算考中進士,實習期滿,也得侯缺,有時可能沒個十年都未必侯的到缺。
而王夫之本來早就可以直接出任知府了,因為他雖僅有舉人功名,但在湖廣抗清平亂過程中是有大功的,以期功績出任知府毫無問題,甚至當分巡都可以,黃宗羲張煌言等這些年輕的督撫們大多是如此。
可他還是堅持來考進士,希望能夠再考進翰林院先當三年庶吉士學習。
這三個多月,他搬了幾次家。
後來家裏也在東城買了套新宅子,就是人多一時有些擠,他倒乾脆還是留在會館居住,以前北京各種會館很多,如今東京也出現了許多會館。
這些會館裏,同鄉官僚、縉紳、科舉士兵們居停聚會的會館,又稱試館,這裏不是官紳便是士子,工商之人是進不來的。
王夫之呆的湖南會館,便都是群士紳在住着,多是在京時暫住,雖然也有進奏院,但進奏院是招待本地進京官員的,一般也不好居住,尤其是如今朝集期間,更沒有空房間。只有等到朝集過後,各地進奏院,才會把一些空閒房間拿來招待客人,收取房費做些財務補貼,甚至各進奏院的食堂也會對外開放。
除了試館外,還有不少是同鄉會館,主要就是以工商業者、行幫為主體的同鄉會館,以地域關係做為基礎,屬於同鄉組織,也類似於同鄉行會。有的可能還會細分出各個行業來,比如浙江同鄉會館裏,可能還有茶行業的,鹽行業的、船行業的等等。
王夫之每天大部份時間都在讀書,剩下些時間,也會出去轉轉,東京的京城、沙城、東城、港城甚至是幾座堡城、軍營,以及長山島等處都去遊覽過。
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新建的東城,這裏規劃最為整齊,筆直而寬闊的街道,十分乾淨整潔,大街小巷都是隔不遠就有公廁,甚至修了不少公共大澡堂子,有專門燒爐子供應熱水,收費也不貴,方便還舒適。
另外街道十分乾淨,因為有專人掃街道,請的一些年紀大些,身體差些的人來打掃衛生,這活不算重體力活,身體差些也能幹,可以賺到一份口糧嚼補。
街道上,很少能看到什麼馬糞之類的,既有專人清潔,也是因為城裏有許多新規定,比如馬車、馬騾等入城,都得綁糞兜子,禁止亂排糞尿。主街上還有車馬道和行人路,不僅要一律靠右,甚至嚴格限定了車馬速度,禁止奔馳,轉彎等還必須搖鈴或喊話提醒。
人更不得隨地大小便了,否則抓到了就不是罰錢的事,而是要在這裏穿上清潔的號衣,然後拿着掃帚掃地,甚至去洗廁所。
一開始有些士子沒注意,結果可不管你什麼身份,直接搞的斯文掃地,最後誰也不敢亂來了。
當然,這裏的下水道也修的很好,不少都是暗的地下水道,既美觀還不臭味。
還有一點,這裏的房屋,都要求修建時配備廁所,這樣也讓衛生情況大為好轉。
東城裏有兩個專門的市場,商販集中販賣,而沿街也開有不少店鋪作坊,買菜、批發等集中在市場,餐飲娛樂購物在街鋪。
東京欣欣向榮,勃勃生機,樣樣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居不易。
在這裏得買商品糧,不用糧票,不用限量,但其價格可是比用糧票買的貴上許多,尤其是在飯店酒樓消費更貴,因為現在朝廷對酒樓飯店等要征營業稅、牌照費,甚至特別時期,還有厘金、附加。
煙酒鹽茶糖參這些更貴,因為全部是專營官賣,朝廷既要征產品稅,又要征貨物稅,還要征關稅,征厘金,又還有特別牌照費,營業稅以及專稅等。
王夫之打仗的時候有了煙癮,睡前還喜歡喝點酒,如今這些愛好都成了奢侈消費。
京城遍地都有賣煙酒的,都是專賣的,他發現其中賣的最好的是皇家名下的皇家供銷社,皇家供銷社遍及京城的幾城各個街坊,他們的店鋪總是很大,櫃枱長,貨物更多,櫃枱後面的牆上,甚至還掛着一牌的營業牌照,有專賣煙、酒、鹽、茶、糖、參的,也有賣百貨的,甚至還有賣金銀的。
總之好像沒有他們不賣的,所以百姓也習慣稱之為百貨店。
王夫之也很喜歡去逛這些皇家百貨店,他們的貨源充足,價格公道,質量好,而且服務和售後都有保證。
比如在京城賣的很火的大前門、紅雙喜這幾種煙,總是隨時有貨,他們家賣的鹽,還有好多種類,海鹽、池鹽、井鹽都有,各有品級,甚至還有不同的牌子,有食用鹽,也有餵牲口、醃菜的鹽。
山東就有鹽場,北邊還有長蘆鹽場,南面是兩淮鹽場,海對岸還有遼東鹽場,浙鹽、廣鹽、福鹽運來也方便。
所以這裏的鹽就比較便宜,最普通的食用鹽,是山東本地鹽,六文錢一斤,不敢想像。而頂級的戎鹽,又細分為青鹽、紅鹽、白鹽,其中的青鹽甚至還分青海青鹽、朔方黑鹽、涼州青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