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未鎖,有人在屋裏低聲道:「進來。」
趙璀推門而入,看到明亮的燈光下,遲離正低頭將一團細如髮絲的金絲攢成一片花瓣,趙璀不敢打擾他,便只默默在一旁坐了看他勞作。再看一旁的白瓷碟子裏頭已經成型的兩朵花,似是杏花,又似是櫻花,少不得有些疑慮。
不一時,遲離停了手,抬頭道:「周兄怎地還沒睡?」
趙璀對上遲離那雙明若秋水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二人共住一個院子,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是熟識了,但卻遠遠不曾到可以訴說心裏話,談一談彼此所做噩夢的地步」「。最合適和他談論噩夢的許扶,他們卻永遠都回不去了,趙璀有些悲哀自嘲,不知走到這一步這究竟是命運使然還是哪裏錯了。
遲離見狀,笑了笑,也不再追問,繼續低頭做他的花瓣,趙璀呆呆地坐了片刻,道:「這是櫻花還是杏花?」
遲離道:「隨手做來,周兄覺得像什麼便是什麼。」
趙璀苦笑:「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有魔便是魔,是這個道理?」
遲離頭也不抬地道:「心中有佛不一定是佛,心中有魔不一定是魔,還要看你究竟是想成佛還是成魔,也還得看周圍的人想要你成魔還是成佛。」
趙璀道:「若是自己想成佛,但周圍的人卻要你成魔呢?」
遲離抬頭看着他靜靜地道:「要成佛是要捨棄肉身的。」
可是他捨不得,所以他便只能成魔。是人要他成魔,不是他只想成魔,怪不得他。趙璀起身,彬彬有禮地道:「打擾了。」
遲離優雅地頷首:「周兄慢行。」言罷繼續埋頭做他的首飾,一雙手格外穩定。
趙璀快步走回房中,一頭扎到床上,冷冷地想:「這天底下做盡壞事的人可不少。可也沒見誰像自己這樣瞻前顧後的,那日將命交給這些人開始,不是就已經想好了要怎麼做的麼?崔成也好,誰也好,若真能變成鬼來尋他索命,那便比一比誰的牙齒更鋒利好了。」
天空在次日放晴,暴曬幾日後便又是一副要下大暴雨的模樣。夜色漸濃,趙璀着了一身月白色的輕薄紗袍,騎馬從城西拼命往許扶的宅邸趕去,他剛接了一個任務,即便是十分棘手,卻也必須要做好。想起許扶陰狠的性情,再摸摸自己的斷指,他有些微恐懼,但懷裏那柄薄而鋒利的匕首給了他些許勇氣。他用力咬了咬牙,許扶有什麼稀罕的?不過是一塊通向許衡的跳板而已,如今這跳板沒起到該起的作用,許扶也沒能比他擁有更多的價值。若是許扶再敢對他不客氣,他也要對許扶不客氣了!自己未必就弄不過他!
老頭子說了。只要自己此番辦成此事,便讓自己面見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皇子殿下,還可提拔自己。趙璀想到這裏,腰板便又硬了幾分。眼見着雲層越來越厚,夜色越來越濃,空氣里的水汽也越來越重。而前方的路卻被一群吵吵嚷嚷的人給阻斷了,少不得有些擔憂再等下去會被雨淋濕。遂撥轉馬頭,行入富康坊,意圖抄近路趕回常勝街。
富康坊,名為富康,其實不但不富也不康,不過是個窮人聚居的地方。似這般時候,天色已經黑盡,卻沒幾戶人家肯點燈的,便是點了也捨不得花費燈油,能透出窗戶紙的光亮所剩無幾。一大滴雨點落下來砸在趙璀的鼻尖上,偏他還不能走快了,他這些日子混跡各種地方,自是曉得這些地方路上不好走,什麼磚頭水坑的少不了。他煩躁地咒罵了一句,想起回去後要熱水也得看春分等人的臉色,心裏更不舒服。
胯下的馬兒突然晃了一下,卻是踩入了坑窪里,趙璀忙勒住馬韁下了馬,摸索着往前行。前面是一條幽深的小巷,數來數去只有三兩戶人家亮着燈的,一陣雨點狠砸下來,趙璀敲開一戶人家的門,想買個燈籠火燭之類的照明,再買件蓑衣斗笠,卻被告知沒有。
雨越下越大,那戶人家小心謹慎地把門迅速關上,絲毫沒有請他進去避雨的意思,他只得無奈地咒罵了一句,深一腳淺一腳地冒着雨繼續往前行,越行越黑,越行越泥濘,沉寂在路邊的腥臭味道也隨着雨水的泛濫散發了出來。他依稀記得這一片的房屋是荒廢了的,正想找個地方避一避雨,前方突然亮了起來,一張馬車突如其來地出現在路口,車前掛着的燈籠透過雨簾亮得頗有些刺眼。
趙璀本能地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危險。他立即翻身上馬,將手放在身前橫着的包袱上,隔着濕濕的布料,他的指尖觸到來自於刀鞘的冰涼堅硬感。他吸了一口氣,打算回頭,剛撥轉馬頭,便又看到身後緩緩行來兩人兩騎,其中一人打着油皮燈籠,另一人則穩穩地坐在馬背上,馬是高大的駿馬,那人身形高壯,面前更橫着一枝長槍,有閃電划過,照亮了那人的臉頰,正是張儀正。
趙璀咽了一口唾沫,看看周圍漆黑一片,寂靜無聲的環境,突然很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走這條路,更後悔自己為什麼要獨自一人出行。他什麼也來不及做便猛地抽了馬兒一鞭子,轉身就朝着前面的馬車衝過去。
馬車上坐着一個人,就在趙璀的馬往前沖了幾步遠的時候,他看到那個人站了起來,手裏同樣舉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馬蹄聲伴雜着雨聲不緊不慢地朝着他身後走過來,趙璀絕望了,他想自己是因為蠢笨才落到這個地步的他分明成了他所賣命的那群人用來試探許衡等人的一顆棋子,而他卻不自知。既然逃不掉,他便不打算再逃,趙璀停下來,撥轉馬頭對上後面不緊不慢上前來的張儀正道:「很久不見。」
朦朧的燈光下,張儀正有些鄙夷地笑了笑:「果然是你。我是該說你蠢呢,還是該說你太聰明?」
雨要小了些,趙璀緩緩將掩藏在包袱里的刀抽了出來,冷笑道:「真是沒有想到,你竟會做了許家的刀。」他有些悲哀的想,許櫻哥到底是這般冷血無情,他為她做了那麼多,甚至於落到這個地步,她卻還是這樣無情地讓張儀正來取他的命。
張儀正緩緩道:「我不是許家的刀,我是我自己的刀。你可能不知道,我很早就想要你的命,而且是親手,可惜一直未能如願。」
想起香積寺中二人初次直接碰頭張儀正便險些要了他的命,趙璀很有些迷惑不解:「何故?」
張儀正撥了撥槍,淡淡道:「兩生兩世的冤讎。」
趙璀不是很明白這話的含義,但他卻明白此番他大概必須得送命在此了。他還不能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獨自一個人和康王府的力量相抗衡,更何況他很清楚張儀正是個什麼人,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地形,張儀正帶着人將他截在這裏,自是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必死無疑。而當此刻,許櫻哥想必還坐在燈下優雅地畫着她的畫,和藹可親地在丫頭僕婦面前扮演着年輕美麗的國公夫人,於是一種悲憤從趙璀的心裏油然而生,他仰頭看着張儀正諷刺笑道:「什麼兩生兩世的仇恨?你不過是恨我與櫻哥有那麼一段過往,恨她心裏始終有我而無你罷了。」
雨聲中,趙璀的聲音顯得有些尖利刺耳,張儀正沉默不語,靜靜地看着他。
趙璀的嘴唇無力地動了動,終於安靜下來。
張儀正這才漫不經心地道:「你錯了,她心裏始終無你,正是她讓我來殺你的。」
趙璀怔了怔,大聲道:「你以為你好容易求娶到的是個天仙?她不過是個冷血無情且惡毒到底的女人而已。」
張儀正微笑着:「那又如何?我喜歡並且得到了她。從始至終,你算盡算絕,以父母親族為代價,忘了禮義廉恥,無情無義,九死一生,也沒能得她多顧你一眼。於你她冷血無情惡毒到底,於我,卻覺着她有情有義,我與她才是天生一對。至於你麼,你可曾聽說過癩蛤蟆吃到天鵝肉的?」
趙璀心底最深處的那絲忿恨自卑怨毒勃然而發,他忍不住尖聲道:「她算什麼天鵝?你還不知道吧,她不過是個……」
張儀正突然動了,雙腳用力一磕馬腹,長槍一撩,狠狠地扎入到趙璀的胸腹之中,一陣juliè的痛楚和咽喉中洶湧而出的鮮血將趙璀那後半句「她不過是個鳩佔鵲巢的前朝餘孽而已」的話迅速湮沒。
趙璀甚至還沒來得及舞動他的那把刀,他不甘心地抱住張儀正的槍桿,將眼睛睜得極大,竭力道:「她不是許……」
他的話沒能說完,只因張儀正還停留在他胸腹之間的那桿槍又迅速攪動了兩下,juliè的疼痛令得他聲嘶力竭地大喊了一聲,終於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雨水和流走的鮮血迅速將他的體溫帶走,趙璀蜷縮在泥濘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他不明白張儀正為什麼不讓他把話說完,而他很想很想說完。一隻靴子踏在他面前,張儀正用長槍挑起他的下巴,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道:「趙四哥,你抬頭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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