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恩澤
到得天色將晚時,七娘子已經打扮停當,依許夫人的指點,裝扮得又喜慶又不過於隆重,以迎合今晚宴席的規模。筆神閣 m.bishenge。com許鳳佳更是駕輕就熟,早穿戴停當。
小夫妻一道去樂山居里見過了太夫人,又到清平苑裡給許夫人看過了,正好平國公也在清平苑和許夫人說話,大家就做一道出門,許鳳佳騎馬,平國公乘轎,七娘子坐車,一行人到了宮門前通了名刺,自然有人引導着分男女眷各自進場。
七娘子幾次進宮,都是在東西六宮打轉,今次卻不大一樣了,宮人們一路領着她拐進了西苑,在太液池上隱約可見,幾艘龍舟正緩緩遨遊,水面波光粼粼,映着天邊一輪皎潔的明月,岸邊無數的彩燈,一時間真有些閬苑仙境的味道。
七娘子在池邊站了站,正巧遇到二娘子,兩人互相笑着點了點頭,這才攜手上了小舢板,擺渡到了龍舟之上,太后、太妃等人已經在艙內就座,眾人一番見禮,二娘子就帶了七娘子進了次席落座。
陸陸續續,宮中妃嬪的親戚們又進來幾個,便再沒有命婦進場,七娘子留神看時,見太后身邊有個年輕命婦,便知道是牛家的少夫人,再有牛淑妃身邊一個中年誥命,神色頗為傲慢,二娘子低聲向她介紹,「這是牛淑妃的母親,太后的嫂嫂。」
不多時,皇后帶着六娘子進了龍舟,身後還跟了幾個美人、婕妤。眾誥命忙起身叩拜,又和婕妤、美人們互相行禮,眾人也按品級,或者回禮,或者頷首,等到逐一就座,已經是華燈初上,太后容光煥發,顧盼眾人,笑道。「今年難得高興,國朝又有幾件喜事,第一件就是孝安皇后得封正位,第二件呢,是皇長子定位東宮,第三件就是牛淑妃有喜,是以往年中秋,本來也都放各位在家過節的,今年就請眾位親近的朋友們進宮飲宴,也算是我老婆子舍了一張臉,來討你們的彩聲吧!」
她不愧是場面上的人物,一席話說得有風趣又有身份,竟是半點皇家架子都沒有。眾人都掩口笑起來,紛紛道,「哪裏的話,竟然有這樣的喜事,是我們沾天家的喜氣才對!」
又有人笑道,「沒想到牛淑妃又傳出了喜訊,好事,好事!」
七娘子和二娘子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驚訝:牛淑妃這一胎來得無聲無息的,只怕有孕在身還沒有幾天,至少她們二人,就沒有知道消息。
七娘子又掃了太妃一眼,見太妃卻是氣定神閒,心下不由納悶。再一看六娘子,只見六娘子沖她抿嘴一笑,竟也是不驕不躁,她心底稍微安穩下來,才又笑着舉杯,附和了牛夫人的言語,「我們舉杯賀孝安皇后得封正位!」
由牛家人來賀周貴人得封,的確是很得體,七娘子心下不由微微後悔:早知道,就是拖也要把太夫人拖來鎮場子,以她的身份,此時如果出頭祝酒,那就再合適不過了。
雖說七娘子從前也領過宮宴,但多半是在大年大節下的,由禮部規範所定,按律頒賜虛應故事罷了,像這樣帶有家宴性質的小宴席,她倒還是第一次參與。氣氛其實並不肅穆,內命婦們打扮得也並不太隆重,彼此間言笑無忌,很有幾分大家宴會的樣子,只是外命婦們說話,到底還是多了幾分小心。
由皇后開始,眾人依序向太后等人祝酒,因七娘子是在座年紀最小的一個,她最後一個下地敬酒,等到給太后斟酒過後,尚未說話時,窗外忽然又傳來飄渺歌聲,隔着水波,渺茫如仙音,眾人看去時,原來隔着水面,由一艘花船,上頭若干天女飄然舞動,在彩燈之下,真有飄飄欲仙之態。
就連太后一時間都看住了,回過神來,才笑着贊六娘子,「寧嬪真是有才幹,居然安排得這樣好!連我這樣的老梆子,都看得出了神。」
雖說七娘子心知肚明,太后心胸狹窄,但只看她的言行,真是一點都看不出此人真正的性格,宮中女眷心機之深,可見一斑。
六娘子卻還是一貫的嬌憨,「寧嬪也是在江南的時候,跟隨父母進太湖遊覽,在太湖上見識了一番風月。可見國富民強,民間老百姓們的享受,連我們宮中人都比不上呢。」
這話說得巧,贊的是盛世,太后太妃都不禁大悅,就連皇后也是眉眼含笑。「寧嬪真會說話!」
七娘子想到當年在太湖之上,她和許鳳佳的一番激烈衝突,一時間也是大起歲月之感,出了一會神,見太后回過身來,才低頭給太后祝酒。老人家心思還在外頭的花船上,漫不經心地飲了,七娘子就移步許太妃跟前,恭敬地為她祝酒,「姑姑請飲此杯。」
許太妃便笑着教身邊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來,叫表嫂。」
七娘子這才知道太妃居然把安王帶在身邊,連忙解了身邊的荷包。「初次相見,表嫂也沒有什麼好東西送你」
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怯怯地望了許太妃一眼,見太妃微笑點頭,才接了荷包,脆生生地道,「謝過表嫂。」
七娘子又敬了皇后一杯,敬到牛淑妃的時候,牛淑妃笑道,「長輩賜酒,是不敢辭的,平輩恕我討個人情,今晚就不喝了。」七娘子也微笑點頭,轉向了六娘子。
這一正眼打量,七娘子就是一怔。
六娘子今天是下了工夫打扮自己的。
以她的姿容,平時就是不施脂粉,也能傲然於眾人之上,六娘子也就從來都不用心打扮,雖然愛首飾愛脂粉,但卻很少認真看她穿戴成套。就是選秀時,也不過是按部就班,單說雕飾,並不出彩。
今晚七娘子才知道,六娘子原來也有這樣的城府,竟能將這樣一副絕世的姿容,深藏於閨閣之內。原來她的眉宇經過粉黛點綴,雙頰撲上玫瑰胭脂,居然是如此驚心動魄的美麗。
以她這樣的容貌,再經過這樣經心的妝點,才當得起傾國傾城這四個字,才配得上眉間花鈿,發中金釵。要不是她和自己乃是姐妹,七娘子是一定要夸一誇她的樣貌的。
兩人目光相觸時,她眼中的驚艷,是半點沒有遮掩,已經被六娘子收入了眼中。
六娘子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一開口,還是那樣嬌憨,「七妹你發什麼呆?來,一年難得幾次相聚,儘管滿飲此杯。」
也不等七娘子答話,一仰脖就乾淨了杯中酒,那如花一樣的嬌顏上,頓時又燃起了兩團紅暈,叫七娘子看了,都不禁有些妒忌:六娘子的美色,在她一世所見中,也就只有封錦可以相與抗衡了。
等酒已經敬完,皇后又主動行令,眾人也都放得很開,言笑謔浪,無所不至,就是牛淑妃都多喝了兩鍾酒,七娘子看在眼裏,不禁暗自皺眉:據她所知,孕婦是最好不要飲酒的,怎麼牛淑妃
此時此地,當然不適合把這話問出口,七娘子勉強捺下了心頭疑問,陪笑和眾人行令玩樂。不多時,又有人高呼,「皇上給太后娘娘、太妃娘娘請安敬酒。」
隨着這一聲起,果然見得湖面上另一艘龍船,緩緩向此駛來,眾位宮人頓時一擁而上,將早已備好的屏風遮在了命婦席前,起到遮擋迴避之用。
皇后當先款款起立,眾命婦頓時都唿地一聲站起身來。只有太后太妃依然高踞席上,安然而坐。七娘子冒險打量了一下席前的屏風,在心中不禁有些遺憾:此物甚是堅牢,花紋繁複,將屏風後的景致全都遮去了,想要一睹皇上天顏,顯然難度太高。
又過了一會,只聽得輕輕的腳步聲,從船艙外進來,接着便是一道沉靜而帶了涼意的聲音。
「兒臣問母后、母妃安好。」
太后笑道,「皇上來了——坐!」
又是皇后的聲音,「臣妾見過皇上。」
眾命婦雖然人在席內,依然行禮如儀,高呼,「臣妾某氏見過皇上,皇上安好。」
皇上輕笑了一聲,低聲道,「朕好,都起來吧,難得良辰美景,不必如此拘束。」
只聽此人聲音,就能揣想出他的舉止風貌,必定不俗。這聲音中含了淡淡的威儀,更多的卻是一股說不出的風塵疲憊之感,若不是很清楚他的厲害,七娘子是怎麼都想不到,這聲音的主人,就是那個以弱冠之年,將大老爺這樣的聰明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九五之尊。
皇上給太后、太妃祝了酒,又祝了皇后一杯,道,「雖然國丈夫人未到,但嫂子在這裏,也要敬一杯酒,妻兄遠征在外,是我的緣故讓你們夫妻分離,這杯酒,全當賠罪了。」
二娘子忙躬身出去,受了皇上的酒,口稱不敢,「立泉能為國家效力,是他的福分」
如此客氣了一番,這才進了席間。皇上又問,「鳳佳媳婦今晚也在?」
他口吻輕鬆客氣,比起提到孫立泉的時候,又多了幾分親近,可見和許鳳佳關係的確不錯。太妃笑道,「在,今晚中秋,倒讓小倆口們分開過節,說起來倒是我們的不是了。」
皇帝也輕笑了起來。「嗯,說得是,也敬鳳佳媳婦一杯。你夫君當年為我大秦開疆闢土,是個難得的少年英雄,和我更是自小相識,情分非同尋常。」他頓了頓,又道,「聽說你心腸很好,最愛助弱惜貧,這是好事,來,敬你一杯!」
七娘子心知肚明,最後一句話,說的是她和封錦之間的往事。她低眉順眼地出了屏風,雙膝落地,滿飲了一杯酒,才遜謝道,「不敢當皇上的讚賞」無非是些客氣的套話——卻是從頭到尾,只看到了皇上的靴子。
等七娘子回了屏風後頭,皇上就笑道,「說起來,今晚敬了兩家的誥命,雖然一個姓許一個姓孫,卻都是楊家的女兒。楊先生現在龍船上飲酒,已是玉山頹矣,一家人在太液池上遙遙相望,倒也別有情趣嘛。」
一邊說,他的聲音一邊去遠,最後又低了幾分:看起來,是不打算敬別家的誥命了。
七娘子和二娘子頓時成了眾矢之的,兩人都眼觀鼻鼻觀心,耳邊只聽得太妃笑道,「皇上忘了,就是你自己,都也有一個楊家女伺候。今晚太液池上,有四個楊家人呢!」
平時不覺得,被太妃這麼一說,眾人都覺得楊家尊榮之甚,實在駭人。兩個紅得發紫的公侯府主母,一個一品閣老,再一個正二品的嬪位就是牛家和孫家,似乎都沒有這樣顯赫。
皇上似乎怔了怔,才笑道,「可不是,說起來,今晚除了我們天家,湖面上就是楊家人最多了。來,寧嬪滿飲此杯,賀你們楊家人個個出息,今夜竟是在紫禁城中團圓!」
緊接着就是六娘子天真無邪的笑聲,「皇上這誇得,我們可受不起,父親這無非是會生女兒罷了。唯一一個兒子,眼下還在家中苦讀,比不上牛伯爺、牛大爺,今夜是兩對夫妻在太液池上,夫妻共一池水呢!」
牛家的確是兩代伉儷都有份入宮伴駕,六娘子這一夸,就搔到了太后的癢處,她的笑聲傳到屏風後,都還露了喜氣。「寧嬪真是會說話,來,賞你一杯酒喝。」
皇上也笑道,「看寧嬪霞生雙靨,怕不是——」
他的話聲忽然一頓,似乎直到此時,才真正看到了六娘子的美麗,又過了半晌,才緩緩接到,「怕不是已經不勝酒力」
席間一時無人說話,過了一會,皇后才笑道,「皇上看寧嬪都看得呆啦!怎麼,今夜的寧嬪,竟有如此美麗?」
眾人都笑了起來,皇上也失笑道,「我是覺得寧嬪這喝了酒,雙眼很亮,倒反而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很像」
他的話音又弱了下去,太妃的聲音傳了進來。「我說得不錯吧?這一年到晚,也要鬆散鬆散,這中秋賞月喝一點酒,是再好也不過的事了。看皇上的樣子,成天為了國事操心,恐怕是從來也沒有留心過,身邊就有寧嬪這樣的美人吧!」
七娘子心下頓時雪亮:太妃為了今晚的飲宴,只怕是煞費苦心,早有安排。
她又在心中品味起了六娘子的醉態,這才恍然大悟。
皇上真是慧眼如炬,精心打扮後的六娘子,與少年時的封錦,在某種程度上,的確有相通之處:這兩人的美麗,都已經到達了一種張揚的極致。
皇上又敬了太后一杯酒,叮囑了皇后幾句,「更深露重,皇后留神加衣,代我多敬母后、母妃老人家們幾杯。」便出了龍舟。眾人拿去屏風,又繼續飲酒作樂,等到三更時分,才陸續上岸出宮。
宴席散後,諸妃嬪都上輦回了住處,唯有六娘子才剛下舟,就被岸邊的兩隊宮娥截住,接到了又一艘小舢板上,反而駛往湖心,上了孤零零駐蹕湖中的大龍船。
七娘子和二娘子結伴,走在燈火通明的石板路上,四周萬籟俱靜,只有幾枚秋蟬,在樹梢上寂寥地打着鳴兒。她緊了緊披風,又回首望着黑漆漆的太液池面,忽然間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酒意,一掃而空。
她輕聲道,「二姐」
話才出口,七娘子又忘卻了下頭的話。
她搖頭輕嘆了口氣,攆上了二娘子,同她交臂而行,喁喁低語着加緊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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