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語嘆息,只好收回那隻欲不安份的手,將視線重新轉向巨幅銀幕。
適時銀幕陷入一陣長久的黑暗,將近一分鐘的時間裏,細細密密的黑都像幕布一樣籠罩着整個影視廳。
觀眾席上開始有些躁動,不時有人嚷嚷着播映器是不是出現了什麼故障,直到幾秒後環繞立體喇叭傳出一連串「霹靂啪啦」的燃燒聲,隨之銀幕再次亮起,鏡頭由遠及近,從模糊到逐漸清晰,觀眾終於又看到熊熊烈火包圍中一抹素白的背影久久佇立在屋子中央。
艷紅的火光映襯着那唯一的一抹白異常聖潔乾淨,因為背對着鏡頭,觀眾只能看見她亮黑濃密的長髮,以及素白旗袍包裹下曼妙纖瘦的身姿。流竄的焰火從屋頂蔓延至地板,且有向她腳下迸發的勢頭,而她像是渾然未覺,長久未動。
鏡頭一點一點向她拉近,她的身軀終於動了動,微微轉身,當回首的那一瞬間,全場觀眾都不由得抽了一口氣——
空靈的白。
白得那樣觸目驚心。
那是玉女影后姚雅琳放大的臉,精細得連毛孔都快要看得真真切切,卻不再是平常見到那般艷麗動人,陌生嚇人得讓人幾乎認不出她。憔悴的臉容毫無表情,唇瓣蒼白得幾近無色,一身簡樸的銀裝將她包裹,就連配飾都無一例外以白作為點綴。
白色,在電影裏總被意喻為初生與死亡。
這是女主角蔣萍在整部戲中初始的鏡頭,同時也是她生命最後的定格。
隨着她如此具有衝擊性的首次照面,觀眾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四方傳來低婉哀嚎的曲聲,一股哀傷的氣息驟然湧進眾人心間。
緊接着密集的白點覆蓋滿屏,繼而逐漸消散,銀屏中慢慢浮現出另一幅景象——
熱鬧非凡的市集,一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孩倒在了雪泊中,街道人來人往,但沒有一個人願意向她伸出援手,甚至連同情的目光都不曾給予的。
此情此景在途人眼中實屬平常不過,同情或憐憫在這個戰事紛亂的年代都變得尤其奢侈與無用。
皚皚白雪撒落全身,小小的手腳早被凍得通紅僵硬,四天四夜米粒未進,她已經無力掙扎,任由風霜撲面,任由雪花片片盡落,多得快要將她埋葬。
死亡,似乎是這淡漠的塵世間最常見與輕鬆的解脫方式。
於是她緩緩閉上眼睛,卻又在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剎,看見一雙被拭擦得嶄新程亮的皮鞋正向她靠近。
畫面忽然一轉,小女孩已逐漸長大,亭亭玉立。
這裏是幾個分鏡頭快速的轉換與拼接——
她笨手笨腳在廚房裏洗刷碗筷,打破湯匙時被僕人怒氣斥責的委屈;她無意間撞入府邸秘室,發現滿室恐怖刑具時的驚慌失措;她被迫加入組織,每天因訓練渾身傷痕累累時眼中的冷然;她第一次為組織殺人,衣衫被濺滿敵方的鮮血時唇邊妖嬈的笑容。
觀眾終於恍然大悟,這裏播放的全是女孩蔣萍成長的點滴,與電影前十分鐘闡述的男主成長經歷相較下,男主謝磊賢顯然幸運得多。他生於官宦之家,自小知書識墨,長大後更憑藉雷厲風行的手段與作風一路打拼至上校軍官,年紀輕輕便已是名聲籍甚。
故事之後的發展平穩中帶着激盪人心的澎湃,謝磊賢善長調兵遣將,奮勇殺敵,贏得一場又一場勝仗。敵方節節敗退的同時也終於意識到這位上校的犀利,於是委任地下組織成員故意潛伏接近攝取機密,意圖伺機將其一網打盡。
這是男女主角相遇的契機,卻不是戀愛故事中浪漫的邂逅,而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蔣萍成功取得謝磊賢的信任,成為他的得力助手,中途又被他無意間展露的高強領袖才能與英雄氣魄所折服,二人在多次的接觸中互相欣賞,暗生情愫,然後漸漸墮入愛河。
這是蔣萍初嘗戀愛的滋味,卻如嘗沾蜜的利劍,甜蜜中盡帶苦澀。就在她為這段不該有的情感漩渦中掙扎迷茫之際,組織向她發出了進擊的指令,原來敵方見時機成熟,已準備籌謀夜襲對方總部,意圖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這裏又是一場恢弘壯闊的戰爭大戲,槍林彈雨,炮火連天,紛飛的火焰染紅了整片夜空,收到匿名密函的謝磊賢顯然早有部署,領着一干戰士奮勇迎擊,拋頭顱撒熱血,男主角與男配們矯健英勇的身手在這一幕戲中盡現無遺。
眼看着敵方倒下一大片,勝利被一點一點扳回,謝磊賢心下鬆一口氣,卻不料暗處藏有敵軍,槍桿一移對準他的後腦勺就扣下一扳,待反應過來時一切已然太遲。
破空的槍聲響徹天際,謝磊賢猛然轉身,沒有迎來預期而至的痛楚,唯有一抹素白的身影在眼前越發清晰起來。
一頭黑亮的長髮隨風飄散在空中,她身穿素白的旗袍,胸前染了一片紅,身子搖搖欲墜,卻像是披盔戴甲的戰士一般擋在他的身前。
墨染的眸子光華閃爍,與他對視的一刻,裏面涌動着驚愕、欣喜、釋然,以及濃濃的不舍與愛意。
時間仿佛被定格在這一刻,艷紅的火光映照在她的臉,無聲而震撼,如同灼燒的烙印一般直擊着觀眾的心靈。
陸晨筱的眼睛不由得一陣澀痛,這是她第一次觀看影后姚雅琳的電影,但足以令她嘆為觀止。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是那樣細緻入微,精巧生動。明明這是一部以敘述男人為主的戰爭大片,她卻成了戲中必不可少的亮睛之筆,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都仿佛注入了劇中人物活生生的靈魂。
她忽然就明白到她與崔景炎為什麼會被喻為最登對的銀屏情侶,不僅是因為二人出眾的外貌,更多是因為彼此間超常的默契配合。
銀屏再次陷入短暫的黑暗,然後亮起之時,鏡頭搖晃中慢慢靠前,蔣萍渾身是血地躺在謝磊賢的懷中,面容蒼白無色,手卻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角,唇艱難地蠕動着,似在訴說着她最後的祈願。
這一幕做了無聲的處理,觀眾並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只能看見二人臉上哀傷婉轉的神情,以及正向彼此逐漸靠近的雙唇。
全場屏息地按住胸口,等待着這個生死離別之吻,陸晨筱怔怔地望着銀屏,心臟被什麼擊中一般,眼睛忽然不知道該放到哪處,腦袋卻在這時被一雙手猛地扳側,還沒得及反應發生了什麼,她的唇就被兩片柔軟覆上。
這個吻來得來得洶湧而熱烈,陸晨筱怔忡兩秒,本能地想要說話,卻不料換來對方的長驅直入。
溫熱的氣息遊走在二人之間,唇瓣廝磨溢出的全是令人臉紅耳赤的低吟聲,崔景炎吻得火熱,托住她後腦的手不由得更為用力,加深了這個吻。
一記長吻結束,他輕輕離開了她的唇,凝視着她,眼中的柔情像墨一般濃重。
「感覺怎麼樣?」他的指尖輕撫着她的唇,聲音儘是蠱惑。
陸晨筱迎視着他的眼睛,喃喃地回答:「嗯……的確很棒。」
她的回答讓崔景炎心底湧上一陣歡愉,正為自己的吻技有質的飛躍而鳴鳴得意之時,卻又聽到她用滿帶興奮的聲音讚嘆道:「製作精良演技出眾,你和姚影后的感情戲也很感人,真希望有天我也能參演。」
角逐金鐘獎、百花獎、甚至於國際級別的威尼斯大獎乃至奧斯卡大獎殊榮等,基本是每一位演員的終極目標,想要擠身其一席位置的首要條件無疑是參與一部製作精良、意喻深遠的大製作電影。而在這個巨星雲集的時代,陸晨筱顯然也知道這種機會對於現在的她而言還有些遙遠。
崔景炎默不作聲,分明知道她吐出的全是稱讚的言詞,但是心情還是不免感到失落,他負氣地用手指輕彈她的腦門,直到她用充滿無辜的雙眼望向他,才嘆息着問:「怎麼,你想跟我一起拍電影?」
陸晨筱愣了愣,她原本的意思是希望有天她也能接拍到如此精良的大製作劇本,但如若能與他一起搭戲,自然是錦上添花了,於是她以極其肯定的輕哼聲算作對他的回應。
崔景炎聞後原本鬱悶的心情一瞬大好,擁着她腰身的手不由得收緊:「嗯,這個願望倒也不難,除此以外還有別的嗎?」
「別的?」
「難道你就沒有想過未來的目標?」
多虧他這麼一問,陸晨筱才驚覺自己竟從未思考過這個問題。
回想起過往三年的種種像是經歷了人生的一場戲,縱使過程中滿布荊棘鮮血淋漓,但涅槃重生過後她着實也喜歡上了演員這份職業。
前路漫漫,若能將這份喜歡變成她此生的執着,若能帶着這份喜歡攀上頂峰,或許這樣的人生也算是一種完美吧。
當眸中沉吟的思考漸漸被堅定所取代,陸晨筱唇角勾起,笑容明媚如初春的暖陽:「我希望有天我能拿下更高的榮耀,更希望我的作品能帶給別人歡笑和感動,成為家喻戶曉的經典。」
明明周遭是漆黑的一片,然而奇異的,崔景炎竟覺得她此刻眼中流動的光芒比璀璨的星光還要明亮。
「看來你還蠻貪心的嘛。」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他淡笑出聲:「不過我比你更貪心一點,我希望站在頒獎台上的那天,我的身邊……還有你。」
世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與你一起並肩在同一片聚燈光下,十指相扣,享受台下給予的僅屬於我倆的榮耀與掌聲。
這樣的藍圖太過美好,陸晨筱心裏不覺一動,微微抬眸,就見他的臉在向她逐漸靠近,緊接着唇再次被兩片溫熱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