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這裏思慮了一番,只得叫人備車,去薛家走走。
薛姨媽見王夫人吃飯的當口趕過來,心下奇怪。再看王夫人,雖極力笑着,臉上卻一股子怨氣和尷尬,薛姨媽也不好就問,因招呼着丫頭們上茶,又佈置飯菜款待王夫人。
王夫人心不在焉的吃了飯,心裏盤算着怎麼開口,好在寶釵來上茶了。
王夫人接過茶,捏起蓋碗,卻長長嘆了口氣,放到桌上。
寶釵因詫異道:「怎么姨媽是嫌我泡的茶不合口麼?」
王夫人又嘆了口氣,道:「我的兒,你哪裏知道我的苦衷。可嘆我身邊沒個得力的人,什麼事都得讓人操心。昨兒進宮還跟娘娘說寶玉大了,若能娶着象你這樣明理懂事的媳婦兒,我也早得了臂膀,早點享福了。」
寶釵臉上飛起一絲紅暈,低頭道:「姨媽怎麼也取笑我了!姨媽有什麼煩難只管同媽說,分解分解就好了。」
薛姨媽也在一旁卻樂的眉花眼笑道:「是呢,一家子親戚千萬別外道了。」
王夫人因嘆道:「今兒來正是有事相求呢,但不知怎麼開口?」
寶釵只當自己在,王夫人不好說,便含笑道:「姨媽和媽說罷,我去做活了。」
王夫人忙道:「不妨事,這事也不避你。正好要聽聽你的意思呢。」
寶釵只好坐在一旁聽王夫人道原委。
王夫人想了想便道:「昨兒娘娘已說了過兩日便寶玉和寶釵兩人賜婚的。」說着看了看寶釵,把寶釵的臉紅的如胭脂般,轉身要走。
薛姨媽眼睛都笑眯了眼,拉着寶釵道:「我的兒,這可是萬想不到的榮耀!」
王夫人頗有些得意,笑道:「我和老爺都是極看重寶釵的,娘娘既要賜婚,我和老爺合計着先給寶玉捐個一官半職的,他們成婚豈不更加風光。雖然老爺雖一直想讓寶玉從科舉,到底那還得考,以後須得寶丫頭勸着用功才行。」
薛姨媽不住的點頭笑道:「好,好,這是好事。先捐個官錯不了。」
王夫人因笑了笑道:「妹妹只怕不知道,如今京城中多少人家排着隊想捐官,這上下打點就得大筆的銀子。家裏又要操備寶玉的婚事,這銀子一時便周轉不上了,因此來找妹妹商量個主意。」
寶釵心下明白了,便含笑問道:「姨媽可是需要銀子打點?」
王夫人訕訕地點了點頭,只看着薛姨媽。
薛姨媽才剛聽到要為寶玉捐官的歡喜頓時淡了,因陪笑道:「姐姐如何這般見外,眼看着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借點銀子有什麼不好開口的。倒不知姐姐要借多少?」
王夫人猶豫了會子,便道:「十萬。」
薛姨媽一驚:「啊?這麼多!」
王夫人點頭道:「那些人都以為咱們家有個娘娘,開口都比別人家狠。我們又不好回,外頭有的是排隊要捐的呢。」
薛姨媽訕笑不語。
王夫人因看着寶釵道:「都為寶玉不爭氣,不用心讀書。但凡能有寶丫頭一半懂事就好了,我們也不用花這些銀子。」
寶釵心中明白王夫人是要等自己的話,因含笑道:「姨娘取笑我了!我一個女孩兒,整日呆在家裏,又沒讀多少書,凡事只知道聽媽和哥哥的,如何能跟寶兄弟比。」
王夫人搖頭道:「你也不必過謙了。誰不知道你母親素日最看重你,總誇你比蟠兒強,凡事總是聽你的意思的。」
寶釵水杏眼閃了閃,便走到薛姨媽身邊半撒嬌半抱怨的說道:「媽媽這般在人前誇我,也不知多少人笑話呢。這會子倒叫我怪臊的。」
薛姨媽因笑道:「我的兒,你的好處只有我心裏才知道。我也並不是虛誇浮贊。」
王夫人也笑道:「連娘娘都看出你是好的。趕明兒寶玉捐了官,再有你勸導着,有什麼是不成的!」
寶釵跺了跺腳,嗔道:「姨媽再取笑我,我可就回房了。」
王夫人笑道:「真真說的真心話,你羞什麼?素日看你是最老到了,這會子偏又羞答答扭捏起來。倒叫我越發慚愧來開口借銀子。」
寶釵見躲不掉了,便笑道:「姨媽如何說這話。難得姨媽一時有了難處,不拿我們當外人。」因又向薛姨媽撒嬌道:「媽媽,銀錢上的事我是從來不管的,就聽媽媽的。」
薛姨媽因乾笑道:「自家人,這有什麼可說的!回頭湊齊了,就給府上送去。」
王夫人忙笑道:「真是我的好妹妹!只是寶玉捐官的事還沒成,知道的人不能太多,我還是明兒早親自來取吧。再趁便咱們商量替她們挑個好日子。」
薛姨媽未曾料到這麼急,一時愣住了,還未想到推託,王夫人卻已岔開了話題,無奈何,只得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等王夫人走了,卻擰着眉頭,默默盤算起來。
寶釵因見薛姨媽愁眉苦臉,便勸道:「媽,算了!姨媽親自來開口了,咱們怎麼好回絕呢。」
薛姨媽因拉了寶釵坐下,嘆道:「我的兒,不是媽小氣,媽是怕你過去吃苦。素日他們家的排場氣派顯赫了得,宮裏頭又有娘娘護着,哪裏象短銀子的。如今竟來借銀子,怎麼叫人不擔心呢。」
寶釵嘆了口氣道:「媽難道沒聽見他們偷偷拿了老太太的東西去換銀子麼?還有年前,姨媽家裏連根象樣的人參都找不出來的事難道忘了?」
薛姨媽點頭道:「那是兒孫多了,都不願用自己的銀子的緣故。哪有連捐官的銀子都拿不出的?更沒有外借的道理!由不得娘不思忖啊。」
寶釵沉吟道:「事到如今,多思也無益。娘手上有十萬的銀子麼?」
薛姨媽點頭道:「我的兒,這點銀子咱們家還是有的。我只怕咱們看錯了人家了害苦了你。」
寶釵苦笑道:「媽為我操心了這麼些年,好容易才心愿得償,怎麼這會子又為我擔心了。人命自有定數,媽也不必過慮。」
薛姨媽嘆了口氣,握着寶釵的手,似悲似喜地道:「好在寶玉那孩子的脾氣咱們是深知的,姨太太又是你的婆婆,又這麼喜歡你,倒是不怕你會受氣的。」
寶釵臉紅到了脖子根,便撒嬌般地偎到薛姨媽懷裏,嬌嗔道:「媽——我不要聽這個!」
薛姨媽摟着寶釵笑道:「我的兒,這有什麼羞答答的,就咱娘兒倆。從今往後,他可是離不了你了。」
寶釵再也坐不住,也顧不得細細忖度寶玉黛玉二人的心思,便起身要往自己屋裏走。
薛姨媽笑着看着寶釵走了,方輕輕的嘆了口氣,想到還得準備十萬兩銀子給王夫人,心裏不免又嘀咕了一陣,只好在寶釵終身有了着落到底還是個安慰。
卻說寶黛二人大事議定的事,雖未曾公開明說,滿府里的丫頭婆子們大半都已知曉了。紫鵑雪雁等也聽說了,為黛玉高興着樂滋滋的沒兩天,卻見平兒悄悄的找了過來,說娘娘的旨意,一切都不是了。
紫鵑雪雁等樂極生悲,又不能說什麼,只得在心中替黛玉委屈。
於黛玉,這兩日便顯得極奇怪,一大早到賈母那請安,便覺得個個看着自己笑,又有鳳姐有意的打趣自己露出一句半句的什麼長長久久地留在咱們家之類的話,賈母也是滿帶笑容的慈祥的看着自己。回到瀟湘館後,再見紫鵑她們都是喜上眉梢,忍都忍不住的喜悅,說話間也透出那麼個意思來,黛玉方才隱約覺得大約是自己與寶玉的事定下了,卻也不大敢肯定。誰知今日,眾人的神色又全變了,紫鵑等臉上更是有種忿忿之色,黛玉隱約又覺得不好,心中七上八下地折騰,卻不想到了晚上,賈母卻打發了小丫頭來請說去陪賈母吃飯說話兒。
黛玉略一收拾,便帶着紫鵑出了園子,來到賈母上房。
賈母正坐在榻上想心事,見黛玉來了,昏黃的雙眼裏竟是喜憂難辨。
黛玉心中一凜,強笑道:「今兒什麼好日子,老祖宗怎麼想着叫玉兒來吃飯了?」
賈母摟過黛玉,笑道:「天冷了,這一到晚上便覺冷清,就想着有人陪着說話解悶呢。」聲音慈柔低緩。
黛玉偎在賈母懷裏,笑道:「老太太果真嫌悶,玉兒就天天來陪老祖宗!」
賈母連連點頭。一時王夫人過來服侍賈母用飯,賈母待飯菜碗著都放置好了,方揮手道:「你也忙了一天,這裏不用你伺候,你先下去吧。我們娘兒們吃飯說話更自在些。」
王夫人滿臉堆笑的看了黛玉一眼,便也就答應着回去了。
黛玉陪着賈母吃完飯,又說了會子話,正欲告辭,賈母卻讓黛玉留下與自己一起睡。
紫鵑忙回園子裏拿了些洗換的衣物用品,服侍過黛玉便和鴛鴦擠在一床睡了。
夜深人靜,賈母和黛玉躺在床上絮絮低語。
賈母沉默了半晌,方嘆道:「玉兒,我老了,眼看着你也大了,有些話也要親自囑咐你。」
黛玉心中一酸,卻無語凝噎。
賈母嘆道:「我雖老了,卻也不糊塗。平素許多事不過是怕討人厭裝糊塗罷了。冷眼看來,論容貌、論見識,這些姊妹們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黛玉心突突地跳,只覺得手心都涼了。
賈母喃喃道:「你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心思細、心性重。我只怕你會鑽牛角尖,聽不進人勸。譬如你和寶玉,打小都在我跟前長大的,情份又比旁人不同,如今我雖有心替你們定下親事,可他娘卻不願意,又搬了娘娘的口諭出來……!」
黛玉恍恍惚惚地聽着,只覺得心沉了又沉,身上膩起一層又一層的冷汗,連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