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陪笑道:「這事其實也不難,不過是少個人來挑破這層窗戶紙就是了。我年輕,輩份上又差了些,不然我早提了。」
邢夫人點頭道:「嗯,太太為何不樂意。」
鳳姐嘆道:「太太的心思是難猜的,頭一層大約是想着金玉良緣呢,再有怕是不喜林姑娘的身子弱了些。」
邢夫人點頭,想着王夫人素日仗着宮裏頭的娘娘總是處處強壓着自己,若再與大富的薛家聯姻,豈不是又添了膀臂。林丫頭身子弱嫁給寶玉才好,也叫她頭疼頭疼,心中忽而得意起來,便已有了主意。笑道:「林姑娘身子弱,卻也不是什麼大症,不過素日多保養着就是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也不怕那個。太太也是多慮了。」
鳳姐點頭道:「誰說不是呢,就比如我,也常三五日病着,不過請醫吃藥就完了,也沒見大太太因此嫌棄我,反還更體恤了呢。」
邢夫人冷笑道:「我沒有生個一兒半女,可不就把你們當兒女了。倒是你們翅膀硬了,自以為揀了高枝眼裏頭越發沒人了。」
鳳姐忙道:「婆婆這話可叫我們愧的沒臉見人了。只怪我年輕,不經事,分不清親疏,別人給根針便當棒錘了,在婆婆跟前未盡到心。還請婆婆看在巧姐兒的份上,恕了媳婦,別計較。」說着便斂衽行了大禮。
邢夫人從未見鳳姐向誰低頭服軟過,現見鳳姐如此這般,心下也頗感觸,也是上了年紀的人,周圍儘是些下讒言尋私利的婆子媳婦,也想得個可靠能幹的,因嘆了口氣扶起鳳姐道:「我的兒,你原最是個聰明伶俐心中有成算的,我原也倚重你。這些年因你在那邊幫襯,那邊老太太、太太也常誇讚你,你往我這裏來的便也少了,我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了。現今聽你這番話,知道你眼裏還把我當婆婆,我也就還把你當媳婦待。想你也知道,等寶玉成家了,你終究還是要回來的。這邊的家業終歸還是要交給你和璉兒的,你們也多上些心。」
鳳姐低頭揉着眼睛,連連點頭,嘆道:「到底還是婆婆有心胸氣度,不計較媳婦的過兒。婆婆既已這麼知心交底的了,媳婦今兒也給婆婆說句真心話,從今往後,只一心侍奉好婆婆,再不對婆婆藏心事,再不做那耳朵根子軟、任人哄騙挑唆的蠢人了。媳婦若有做的不夠的或辦錯的,只求婆婆別多心,也別疼惜體憐媳婦兒身子弱,直接教訓明言,別讓那起小人以為咱們是隔了心生分了的,讓她們尋隙挑拔咱們,便是婆婆真疼媳婦了。」
邢夫人點頭道:「你既這麼說了,我還有什麼說的。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
鳳姐點點頭,忙又從袖內拿出一別致錦匣,雙手奉於邢夫人道:「這裏是一對金鳳,雖不能跟老太太的比,卻也是我的陪嫁。婆婆看着入眼便送與岫煙妹子添妝罷。」
邢夫人忙接了,打開了一瞧,但覺金光耀眼,寶器奪目,果是兩隻鳳釵,不由得眉開眼笑,道:「我的兒,東西都還有限,難得你還有這樣心腸,想的細緻。」
鳳姐忙笑道:「我素來也愛重岫煙妹子沉重文雅,有大家閨秀風範,便也尋了這對金鳳出來。好歹別嫌棄,也是我的一片心罷了。」
邢夫人點頭笑道:「好,很合我的心意呢!怨不得老太太都誇你會辦事,出手展樣。」
鳳姐忙笑道:「那也不過是依着老太太的心思辦事罷了,老太太也是有年紀的人了,總是喜歡知疼知熱的順着她心事的。」
邢夫人點頭稱是,心裏頭卻已在暗自盤算了。
鳳姐陪着邢夫人又坐了會子,便也就指着回屋喝藥為由,扶着平兒回去了。
且說李紈帶着眾姑娘在怡紅院開了一社,大家賽詩說笑足足鬧了半日方散。待第二日天陰沉的越發厲害,又過了一日便紛紛揚揚的飄起了雪花,漸漸的如扯絮撒鹽一般,直下了一天一夜。史家打發了婆子來接湘雲,賈母見湘雲不舍,便又留了一宿。
寶玉想着明兒湘雲便要回去了,過了明年又要出嫁了心中便頗為悵惘,幸喜男家是自己還算熟知的衛若蘭、又同在京城,以後見面相聚的也都不算難。忽又想起那隻金麒麟來,便忙回怡紅院翻了出來,想明兒走時送給湘雲。誰知剛揣在懷裏,有小丫頭子跑來說:「外頭茗煙傳話來,有人請二爺,請二爺就去呢。」
寶玉不知何事,待說不去,襲人忙勸道:「快去吧!怕是老爺要帶你出門會客。」
寶玉心中更不願了,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得垂手出來,走過垂花門,早有等在一旁的茗煙喚了一聲:「二爺!」
寶玉忙問道:「是什麼事?要到哪裏去?」
茗煙附耳悄聲道:「馮大爺家相請!」
寶玉心下一松,道:「大冷天的,知道是為什麼事?」
茗煙搖頭道:「不知道,馮大爺家的人在外頭候着呢,只說有位特別的貴客來了,請二爺必去。」
寶玉一聽,心中疑惑,不知是誰,便忙忙的回怡紅院換了出門會客的衣裳。
一徑到了馮紫英門口,有人報與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只見薛蟠早已在那裏久候了,還有勇謀將軍公子陳也俊、康平伯公子衛若蘭等都在,大家都見過了,坐下吃茶。
寶玉見眾人皆箭袖馬靴緊身打扮,因笑問:「今兒咱們倒聚的齊全,只怎麼都這般打扮,倒象約好了要騎馬打獵一般。」
馮紫英笑道:「前兩日下的一場好雪,咱們也好陣子沒會了,就想約齊了一同雪中比騎射呢。」
薛蟠插話道:「我們早來了,等你等的不耐煩了,便先把行頭全換上了。」
寶玉笑道:「薛大哥家裏這許多事怎麼反比我來的早?」
薛蟠搖頭晃腦道:「今兒我原是去找你的,恰好遇着了馮大爺家的人,呵呵,也省了他多跑一腿了。我便忙趕着過來了。」
寶玉笑道:「怎麼不等我一塊來,倒叫我落了後了。好在今兒我穿的正好,不用再換行頭了。」一面說一面又瞧着馮紫英道:「還有誰要來?」
薛蟠忙笑道:「沒了,都全了。只有我知道你們園子裏又比尋常熱鬧些,怕你捨不得來,才故意叫茗煙哄你快來的。」
陳也俊笑道:「早聽薛大哥說你家園子裏住着好幾位才貌非凡的千金小姐,怨不得你素日不愛出門呢。」
寶玉面上一笑道:「陳兄見笑了,別信薛大哥胡說。」
薛蟠忙大叫道:「誰胡說了,誰胡說誰就是王八。你還賴呢,你敢帶咱們到你家園子裏去瞧瞧麼。」
衛若蘭忙道:「薛大爺,還沒喝酒呢,你怎麼就說混話了。」
薛蟠瞪着衛若蘭一會,忽然笑道:「我知道了,你與寶玉的表妹史姑娘結親了,怪不得這會子便幫起寶玉說話來了。」
衛若蘭臉騰的就紅了,因笑道:「好好兒的說起這個做甚,怪沒趣的。」
薛蟠擠眉弄眼的笑道:「聽我妹妹說,這兩天你媳婦正在寶玉府上呢。過會子叫寶玉帶你回去,你們正好見上一見,豈不好。」
衛若蘭臉還紅着,卻沒了笑容,只冷聲道:「薛大爺再這樣混說,可是存心攆我走了。」說着,便向着馮紫英抱拳請辭。
馮紫英忙拉着道:「薛大爺素來是口無遮攔的,衛兄何必當真。」
薛蟠忙道:「瞧我這張臭嘴,真該打。衛兄別生氣,下回再不亂說了,且饒了我這回。」一面伸手輕拍自己的嘴,一副現世寶的醜樣,眾人皆覺好笑,便都做攔停。
衛若蘭也只得乾笑道:「咱們只說咱們的,別再把人家好好的千金姑娘放在口邊說笑。薛大爺若實在嫌悶,到外頭找十個八個的粉頭取樂也容易。」
薛蟠忙連聲應是,寶玉看着衛若蘭,心中倒頗覺自愧。
馮紫英見狀便忙招呼大家一起到後園子去練騎射。
薛蟠因才惹怒了衛若蘭,這會子便總屁顛屁顛地隨在後頭說好話,衛若蘭也知道薛蟠原就是個不着調的混人、認真不得,見狀便也不好再計較,只得敷衍着。
寶玉射了幾回,便嚷膀子酸疼,因拔馬站在一旁看熱鬧。天雖是晴了,那雪卻仍未化盡,寶玉穿着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披着一件白狐皮斗蓬,越顯得面如冠玉、鬢若刀裁。
馮紫英拔馬走近,笑道:「遠遠的看着,賈兄弟竟如女子般秀麗奪人。」
寶玉訕然笑道:「馮兄承笑了,我不過生了一副臭皮囊。不比馮兄,將門虎子、威武英姿。」
馮紫英握着手中的弓箭笑道:「賈兄弟一肚子錦秀文章,我一個粗人讀不進書,只好舞槍動箭的。」兩人這裏說着話,那邊衛若蘭射了一箭,正中靶心,眾人紛紛叫好。
馮紫英與寶玉也忙拍手叫好,見衛若蘭也拍馬往這邊來,馮紫英便低聲在寶玉耳下說了句:「過幾日,琪官來了,我再請你來一聚。」
寶玉正愣神,馮紫英已抬頭大笑道:「我也來試試。」說着拍馬笑着迎向衛若蘭,兩人含笑點頭交錯而過。
衛若蘭在寶玉身邊停住馬,笑道:「賈兄弟怎麼不玩了,站在這裏不冷麼?」
寶玉忙笑道:「衛兄見笑了,我才玩了兩回,膀子就酸了。」又把懷裏焐着的手爐拿出來道:「有這個也就不怕了。」
衛若蘭點頭笑道:「馮兄倒細緻,還備了這個。」
這手爐原是寶玉自家裏帶出來的,寶玉也不分辯只笑笑,忽又想起什麼,便笑道:「衛兄大喜,我這裏倒有一件東西,雖不算貴重,卻堪以為賀。」因伸手向衣內掏出一荷包拿出那隻赤金點翠的麒麟來遞與衛若蘭。
衛若蘭接過麒麟,細瞧了瞧,方道:「賈兄弟這般鄭重帶在身上,可知必是大有來歷的,我怎好奪人所愛。」說着便要還於寶玉。
寶玉忙笑道:「說起這東西的淵緣正是與衛兄大有干係的,衛兄快收好,千萬別弄丟了,日後自然可知分曉的。」
衛若蘭心下狐疑更深了,再見寶玉十分熱忱,也不好再推辭,只得道謝收下。
寶玉笑欣欣地看着衛若蘭收好金麒麟,那邊薛蟠叫嚷又要趕過來,衛若蘭濃眉微擰,待薛蟠快走到身邊方拍馬道:「你們兩個說說話,我再去射兩箭。」
薛蟠見狀厥嘴道:「怎麼我才來,他又走了,還在生氣呢,肚量倒象個女人般小了。」
寶玉笑嘆道:「誰叫你也不看人就混拿人說笑!你也別管他了,倒是香菱如今可怎麼樣了呢?」
薛蟠肥臉一苦,嘆氣道:「還那樣半死不活的,怕是熬不了幾天了。」
寶玉抿着嘴半日說不出話來,心中生起無限的同情與嘆惜。
薛蟠不過片刻憂心樣,轉瞬就又興頭起來,拉着寶玉又去比試了兩回。眾人射了箭,馮紫英又備了酒宴。
酒過三巡,薛蟠等興致正高,馮紫英卻愁眉深結,嘆道:「這兩天朝庭正為件大事操心,想必大家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