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王夫人之言,薛姨媽並未見露出喜色,反倒更發愁道:「姐姐別寬慰我了,我還不知道自家的姑娘麼!」。
王夫人笑道:「你也知道我心裏是早取中了她了。」
薛姨媽怔了怔又苦笑道:「只可惜寶丫頭不中老太太的意,」一時又拿出黛玉做的包頭嘆道:「看老太太的意思必是想成全這兩孩子呢。」
王夫人有點尷尬的笑道:「老太太的意思也未明露,頭一個那丫頭的身子就難說的過去。再者那年元妃娘娘端午節禮也露了意思,老太太也是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且到底兒女之事,父母做主。咱們且看着就是了!」
薛姨媽苦笑道:「認真說起來寶丫也不是嫁不出去,不是我要強偏疼自己家的孩子,真真寶丫頭是個穩重聰明的孩子,素日又極孝順極知人意兒,比十個蟠兒還強。我也捨不得把她嫁到那不知根底的人家去,倘或象迎丫頭那麼着,豈不是摘了我的心肝要了我的命了麼。」
王夫人也點頭道:「妹妹說的很是,只咱們先不着急,但見機行事罷了。」
薛姨媽也只得點頭嘆息。
這裏姐妹倆嘀嘀咕咕地話了好會子家常,王夫人見小丫頭子上來添茶,怕薛姨媽太過勞乏了,便要起身告辭,因命人叫來寶玉。
且說寶玉同寶釵寶琴姐妹兩個離了薛姨媽的屋子,不過說了幾句話,便問香菱怎麼樣了。
寶釵因點頭嘆道:「吃了多少藥也不見效驗,還是那麼着!」
寶琴更是揉着眼道:「瘦的只剩骨頭了,我看着深覺不好呢!」
寶玉心下惻然,便要去看看香菱。
一時來到香菱房內,只見香菱閉目躺着,雙頰深陷,臉色干黃,襯的眉間的那顆胭脂痣醒目如血。
寶玉心中一緊,眼中幾乎不曾流下淚來,因走到床邊,低聲喚道:「香菱,香菱。」
香菱眉尖擰了擰,仍閉着眼,卻迷迷糊糊地嘆道:「錯了,我如今不叫香菱了……叫秋菱……小心惹奶奶生氣……」
寶玉見狀,又是一陣不忍,忙抹去淚,寶琴也不忍落淚。
寶釵因俯身悄悄的喚了幾聲,半晌,香菱方慢慢睜開眼,盯着寶玉瞅了半晌,方悠悠嘆道:「寶二爺……」忽然就淚如泉湧,哽咽道:「我錯了……不但未領情……還錯怪二爺了……」
寶釵姐妹也不知香菱說的什麼事,只是在旁落淚,寶玉卻明白了香菱的意思,看着香菱十分不好的樣子,心下更覺悲痛,越發要號啕大哭起來。
寶釵忙過來拉開寶玉,又勸香菱道:「別想從前的事了,只靜心養好身子,少說話動氣兒。等你大好了,咱們再好好兒一處說話。」一面替香菱擦掉淚水。
香菱含淚苦笑,又喘着氣道:「好姑娘我明白……還有一句話……請二爺替我問候林姑娘……」說完又是一聲長嘆,竟再無力言語,那眼淚也是止不住的往外涌。
寶玉忙一邊點頭一邊拭淚,待要安慰幾句,張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寶釵怕寶玉哭的很了不好去見王夫人,因忙讓寶琴先領着寶玉去別外洗臉喝茶,自己在香菱這裏命小丫頭子打水來替香菱擦臉,又寬慰了幾句,待香菱又合目昏睡過去,方才抽身來找寶琴寶玉。
三人坐着說了些彼此園子姐妹的近況,雖面上都平復了,心裏卻都沉甸甸的,笑不出來。一時又有丫頭來找,說王夫人要回去了,寶釵姐妹忙送着寶玉來薛姨媽處。
薛姨媽還要叫人喚了薛蟠來送送,王夫人卻忙止住了,彼此又說了些寬慰客套話,王夫人寶玉兩個便就登車回府了。
見了賈母后,寶玉便嚷着起早了覺的頭暈,賈母便忙命丫頭好生服侍寶玉回去歇歇。
寶玉回房換了衣裳,便又抬腳往外走。
襲人忙問道:「才還嚷累的,這會子又要到哪裏去!」
寶玉嘆了口氣道:「心裏悶的慌,想到園子裏走走。」
襲人因叫秋紋跟着。
寶玉忙攔道:「不必了,哪裏沒有人,難道就走丟了不成。」
襲人苦笑道:「倒不是為的那個,只二爺到哪裏身邊沒人跟着,倘或叫人傳到太太老太太耳里,又是我們的不是了。」
寶玉皺眉道:「罷了,就叫秋紋跟着吧!」
出了門,滿心裏只想去找黛玉,走到沁芳橋上,但見碧水清流,冷冷凌凌,水面上枯枝敗葉四處飄浮。涼風拂過,又密密匝匝地落了一層。寶玉伸手拈住一片黃葉,低嘆道:「落了,都落了!」手一松,黃葉卷卷揚揚,墜落飄零。
秋紋察覺寶玉情緒不好,便只隔着幾步遠站着,見寶玉對着流水發呆,忙小心的勸道:「水邊風涼,二爺別久站着!仔細凍着了!」
寶玉點點頭,因道:「正是覺着有點涼呢,回去幫我拿件大衣裳來。」
秋紋答應着,又問道:「二爺是在這裏等,還是往哪裏去,回頭我好去找二爺。」
寶玉便就點頭道:「你先去吧,橫豎我若不在這裏便是到林妹妹那裏了!」
秋紋應着去了,寶玉便也就過了沁芳橋往瀟湘館走,不過兩步,想到自己心中悲悶難解,若此時去找了黛玉說去,只怕也要引得黛玉的眼淚出來,因收住腳,轉身另折了道沿着小道往山上僻靜處走,或攬枝輕嘆或仰天長吁,走走停停,正覺口渴,抬頭時見已來到櫳翠庵,心想佛門淨地,或可平心靜氣,便上前拍門。
片刻之後,門便開了,妙玉手執拂塵一身緇衣靜立眼前。
寶玉忙笑着作揖,道:「冒昧打擾,想到佛祖跟前靜坐一坐,順便也討口茶吃。」
妙玉微微一笑,攏了拂塵道了聲請,便引了寶玉往東禪堂來。
禪堂里靜謐非常,淡淡檀香縈繞,眾菩薩皆慈眉善目寶相端莊。寶玉心中略覺沉靜,便在佛前進了炷香,心裏默默祝禱了會子,方折身在一蒲墊上坐下。
不一會,妙玉捧了小茶盤來,裏面放着的仍是那隻綠玉斗。
寶玉忙起身道了謝,方端起綠玉斗來品了一口,其色清亮、其水輕浮、其香幽淡,寶玉脫口贊了句:「好茶,也是用那梅花上收的水泡的麼?」
妙玉含笑點頭,微一遲滯,方問:「怎麼你一人來了?林姑娘身子還好麼?」忽然想起那年她們三人來吃茶時自己對寶玉說過的話,心中一動,白如脂玉的臉便微微的泛起紅暈。
寶玉並未留心,見被妙玉問中了心事,不由的嘆了口氣,似是自言自語般的悶悶說道:「園子裏的姐妹是越來越少了!連我也不知還能再住幾日呢!」
妙玉初也不懂,漸而也就明白了,一股蒼涼無依之感襲上心來,臉上的紅暈也就慢慢的褪去,因垂目合掌念了聲:「佛祖慈悲!」
寶玉見妙玉面上也有戚色,心下有點自愧,因強笑道:「你原是檻外清清靜靜的,我不該來擾你清修,壞你心情!這會子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妙玉淡然一笑,先搖搖頭,又點點頭,因送了寶玉出了庵門。
寶玉慢慢地沿路往回走,不過幾步,便看到迎面一個丫頭急急地朝自己跑來,正是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