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太爺瞪着陸緘不說話,眼神已經軟了,喉嚨里卻還呼哧呼哧地喘氣。
陸緘平生第一次,不是規規矩矩地,而是嬉皮笑臉地上前給陸老太爺抹胸捶背:「祖父,不論如何,孫兒已經來了,好歹也讓孫兒歇兩日再走,如何?」
陸老太爺的心裏到底是歡喜的,強撐不住多久,被陸緘這樣討好,更是強硬不起來,便嘆了口氣:「我很好,你明日歇一天,後日就走,要歇也到船上去歇。」
陸緘沉默不語,他這麼遠的來,日夜兼程,目的就是想擠出時間多陪陪陸老太爺,若是只留一日便走,那叫人如何甘心?他不。
他是個什麼性情,陸老太爺最清楚不過,見他不答話,便知他根本沒聽進去,忍了忍,只得讓步:「那便多歇一日,再不然我就要趕人了。你就是不孝!」
陸緘還要開口說話,陸老太爺已經趕他:「快走,快走,先去給你祖母、母親請安,再過來陪我說話。」
陸緘只好行禮告退。
他前腳才出門,陸老太爺便將身邊的茶壺茶杯統統掃到地上,罵道:「到底是誰把他喊回家來的?范褒,你立刻給我查!查不出來你也別做這個總管了!」
范褒匆忙告退,陸老太爺無力地躺在椅子上想,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會讓陸緘冒險回來?他想到了陸建中和宋氏。
林玉珍正在假寐,朦朧中聽得方嬤嬤和芳齡在外低聲說話,幾次提到陸緘和林謹容,便睜開眼:「怎麼回事?」
方嬤嬤進來小心翼翼地道:「回太太的話。是二爺回來了。」
林玉珍一怔,猛地撐起身子來:「他回來了?他怎會回來?」她只叫林謹容母子回來,可沒叫陸緘回家。
方嬤嬤賠笑:「說是擔心老太爺,這會兒往聚賢閣去了。稍後才來給太太請安。」
「二奶奶呢?」林玉珍直覺不好,猛然拔高聲音。
方嬤嬤的眼睛四處亂轉:「沒來。」
林玉珍一口氣上不來,眼睛瞪得老大,終是冷笑:「好呀!他的前程都不要了!真是孝順,真是體貼!我養了個好兒子。孝順他的祖父,體貼他的妻兒,獨獨眼裏心裏就沒有我!」
「太太!」方嬤嬤忙上前一步,滿臉的焦灼。這種話給人聽去了,傳到陸老太爺的耳朵里。豈不是又要惹得不愉快?這些日子,二房小意伺候着,把陸家二老哄得服服帖帖,照顧得周周到到,林玉珍本就是個粗線條的人,不會弄這些表面功夫,已然被比着低了一等,再這樣不顧分寸的亂說話。實在是太不明智了。
林玉珍氣呼呼地把手裏的梳子拍在照台上。
方嬤嬤小聲道:「太太,還是先收拾一下吧。」見她不反對,叫了芳齡幾個進來替她梳洗裝扮。芳齡才要把一枝紅寶石簪子往林玉珍的頭上插,林玉珍就一掌揮過去:「打扮得這樣華麗做什麼?他是貴客嗎?我要不要到門口去接他啊?」
「換一支。」方嬤嬤的心跳得「咚咚」作響,陸緘和林謹容不聽林玉珍的話,陸緘自己拿了主意跑回來了,一旦知道陸老太爺好好兒的,心裏眼裏會怎麼看待林玉珍這個養母?那又不是個傻子。只要仔細一想,就能想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怨恨,沒有想法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林玉珍知道收斂,說幾句軟話倒也罷了,似這樣的態度,非得翻臉不可。
芳齡換了一支素銀釵:「太太。這個好麼?」
林玉珍看什麼都不順眼:「我可是窮得很?」
芳齡好脾氣地又換了一支款式簡單的金釵:「那這個如何?」
林玉珍不語,方嬤嬤趕緊給芳齡使了個眼色,芳齡忙給她插戴上了,拿鏡子照給她看:「太太看如何?」
林玉珍板着臉站起來:「他怎麼還不來?是要我使人去請麼?」
方嬤嬤忙道:「二爺先去的聚賢閣,這會兒在老太太那裏。多半是老太太留了說話,趕不過來。」
若是親娘,若是心中沒氣,一年多不見,哪裏又等得,立刻就要往榮景居趕去,好早點看到兒子的。但林玉珍計較的就比較多,她又豈肯做出這樣自掉身價的事情?當然要在房裏嚴嚴肅肅地等着陸緘過來拜見請安。這一等就等了半個多時辰,眼看天色漸晚,仍然不見陸緘的人影,她越等越火大:「去,看看二爺到底是被什麼人絆住了?從榮景居到這裏,半個時辰都走不到?」
方嬤嬤頭疼不已,從榮景居到這裏當然用不着半個時辰,但如果陸緘故意要晾她,很可能就會花上一個時辰都走不到。今非昔比,太太怎麼就不懂得呢?卻不敢不聽林玉珍的,少不得使人去看。
又是一炷香的時間過去,在林玉珍要再次發飆的時候,外間終於響起了丫頭們給陸緘問好的聲音,緊接着,門帘被掀起,陸緘神色淡然地走了進來,給她行禮問安:「兒子給母親請安,母親一切安好?」
禮儀如常,二爺的脾氣涵養還是很好的,方嬤嬤鬆了口氣,林玉珍顯然也看出來了,當即冷笑:「我還以為我要去求見陸二爺,才能見着呢。」並不打算喊陸緘起身。
陸緘也不用她喊,自發地站直了身子,神情更淡了幾分:「母親恕罪,祖母那邊人多,是以兒子多留了片刻。」
「你辛苦了。想必你三叔父和三嬸娘也在那裏罷。怎樣,話說多了,口渴麼?芳齡,給二爺上好茶。」林玉珍冷笑,重重地道了「上好茶」三個字。什麼人多,無非是陸建立與塗氏在那邊罷了。
陸緘索性沉默不語。他本就知道林玉珍的性情,在看到陸老太爺的時候,他就更明白了,林謹容的話是對的,林玉珍的想法和做法與他們不同。但他想,有這麼個機會,讓他下定決心回來看一看陸老太爺也挺好的。所以是歡喜和踏實更多於生氣與憤怒。可現在看到林玉珍這副模樣,再熱的心腸也會變冷。
「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給你找最好的先生,為了你能師從諸先生,丟了你父親一人,從江南到這裏這麼多年,為的是什麼?為的是你考取功名,不把前途當回事,想回來就回來的?你心裏眼裏究竟有沒有我這個做母親的!究竟有沒有你父親?我看該讓你父親寫信,好好教教你道理了。」林玉珍看到陸緘臉上那種熟悉的沉默冷然,心中愈怒。她為的什麼?從自由自在,風光明媚的江南,從陸建新的身邊回到這鳥不生蛋的平洲,來了就走不掉,一直孤孤單單地關在這個院子裏,受宋氏的閒氣,被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挑剔指責,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他麼?他卻這樣對她!
陸緘微微皺了眉頭:「是母親寫信讓我回來的。」
林玉珍氣極反笑:「我是讓你回來?我是讓阿容帶了毅郎回來!你有正事要做,她就該替你盡孝!看看你做的什麼事?你們翅膀硬了……」
「毅郎才兩個月!這麼熱的天,這麼遠的路……」陸緘再也忍不住,豎起眉毛打斷她的話,「他長大以後孝敬的是您,您怎麼忍心?」他有些日子沒有休息好,更說不上吃好,本來就不胖,現在就更瘦,原本秀挺的眉毛和好看的眼睛,這會兒顯出的更多是凌厲和憤恨。一路兼程,一路掛懷,極度疲憊,心情更是好不到哪裏去,雖然極力壓低了聲音,裏頭所含的憤怒和不平卻半點不少。
從小到大,他從未這樣強硬的當面衝撞過她,從前有不滿,表達不滿和不喜的時候,也不曾用過這樣的態度。林玉珍怔了片刻,出離憤怒,順手抓了身邊的茶盞朝陸緘的身上砸過去,咆哮道:「我怎麼他了?我怎麼他了?不孝的東西!我會害他?婆子丫頭一路伺候着,多數也是坐的船,會怎樣?能怎樣?我叫他們像你這樣日夜兼程趕路麼?」
陸緘不避不讓,硬生生挨了那一下。茶盞砸在他前胸,將水潑了他一身,然後跌落,在青磚石地面上砸得粉碎。
方嬤嬤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猛撲上去苦苦相勸:「太太,少說兩句吧。二爺,太太真沒那意思,說的都是慢慢的來,沒逼着一定要什麼時候來,太太也是沒有法子,也是想早點見到小少爺……」
陸緘沉默地看着腳下的碎瓷片,不等方嬤嬤說完,一言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你給我站住!忘恩負義的東西!」林玉珍大怒,陸緘走得越快,轉瞬就不見了身影。
屋裏死一樣的沉寂,林玉珍仰靠在華麗的螺鈿椅子上,又憤怒又傷心,白眼狼,白眼狼,她養了只白眼狼,才不過是做了個八品小京官,就不把她放在眼裏了,就這樣當着下人的面頂撞她,她還有什麼顏面可言?她絕對不容許這種情況發生,她要……
還沒等她想好她要怎樣,就有婆子在簾下道:「大太太,老太爺請您立即去聚賢閣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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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舊有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