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光看着一個人不出聲是不能弄明白事情,也不能解決事情的,陸緘看定了梅寶清:「為何是我?明審兄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比他窮的,比他更渴望的,他們都比他更需要梅寶清。
「更多卻未必更好。」梅寶清略帶了幾分輕蔑:「我不喜歡餓狗,我喜歡的是和我差不多的人。」
陸緘沒有說話。他不知該對梅寶清這句話作何種反應,是應該高興梅寶清把他看作是與之一樣的人呢,還是該氣憤梅寶清用這樣的語氣這樣形容他。如果是吳襄,興許會用同樣輕蔑的態度回敬梅寶清一句:「不好意思,我也是只喜歡和我差不多的人。」這樣會很解氣,但梅寶清不是抱着惡意來的,他也不是吳襄,他早就學會,就算是不肯接受別人伸出的手,也絕不能輕易打對方的手,再把對方變成自己的仇人。所以他選擇沉默。
這種沉默在梅寶清的眼裏有很多種詮釋。可以看作是沉默的驕傲,也可以看作是權衡之後的隱忍,還可以看作是不曾拿定主意,思慮尚未成熟,需要多想想,多斟酌的小心。但無論如何,對方沒有怒目而視,指着他的鼻子憤恨地罵上幾句再拂袖而去,也算是個好現象。
這個世道,有官至宰相,卻為了資財爭娶寡婦的朝廷命官,也有為了資財不惜下嫁雜類的宗室女,當然也有不為一斗米折腰的風流名士,還有沽名釣譽的虛偽之徒以及不通世事的酸儒。但很明顯,陸緘不是其中的任何一類人,他有才,同時他也是驕傲堅持的,還懂得屈從和退讓。
這種沉默從某種程度上鼓勵了梅寶清。所以他繼續道:「這對於你來說沒什麼大的損失,但對於我來說卻是在賭,我完全有理由挑一個妥當的人。你有錢。就不會太過壓榨我算計我,你自製隱忍,就不會出太大的紕漏。而我,也可以給你很多有用的建議。給你引薦很多有用的人。我只是需要一位朋友而已。」
他是在賭,自己有何嘗不是?梅寶清這話,十足十的商人口氣,但他忘了,自己並不是貨物,可以任他挑選,所謂的朋友也不是這樣的說法。陸緘挑了挑眉毛。清晰地道:「明審兄的朋友一定很多,能幹的、願意幫你的更不會少。我官職微小,交遊也窄,大概不能幫你太多。」
這話好像是反駁他早前說的那句他私交不少一般的,被刺了這一句,梅寶清忍不住帶了幾分苦笑:「實話實說,關鍵時刻,出身是一件不可以隨意忽略的事,凡是因利益綁在一起的都不算是真正的朋友。更何況……」更何況,多少人與他交好不過是看中了他能給他們帶來好處而已。很多人把他看成了肥羊,他也把很多人看成了肥羊。
梅寶清沒把下面的話說出來,轉而風輕雲淡地一笑:「這是大事,我是早就想好了的。但對你來說未必太突然了些。並不要敏行弟立刻就回話,你可以好好地想,想清楚了再來同我細說。六月之前,我總是在京中的。」
半個月的時間,梅寶清給他半個月思考選擇的時間。如果他不同意,也許陸家的生意終將會以一種不受控制的姿態從他手裏掙脫出去,讓他這兩年以來的所有努力都化作泡影,還會得罪梅寶清,也許會波及到林謹容的生意也不一定。如果他同意,這也許是個很難得的機會,錯過了就不會再有,梅寶清不會一直在那裏等着他。陸緘有些煩躁,但他終究是忍下了,只是微笑着問梅寶清:「敢問小弟是什麼時候入了明審兄眼的?」
「當然不會是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梅寶清輕輕一笑,瀟灑地打開了手裏的扇子:「你可能不知道,你現在與從前有很大的區別。」如果說陸緘從前是一塊璞玉,那麼現在這塊璞玉已經被打磨得放出了光彩,雖然還不到光彩盛放的時候,但到底已經能看出是塊美玉,假以時日,他總會有大放異彩。
區別?
從豐樂樓歸家後,陸緘直接走進林謹容的房裏,拿起她的鏡子,照着自己的臉。還是一樣的年輕,一樣的眉眼,一樣的神情,他看不出他自己和兩年前初見梅寶清的那個冬天有什麼區別,然而內心深處卻是有些明白的,他和從前是有些不同。最起碼,他面對別人語氣和表情里所含的輕蔑能夠做到安靜坦然,而不是像從前一樣的敏感和憤怒。
「我明白為什麼張珊娘說梅寶清很有辦法了。看來果然是真的,他是想扶持你,你將來再扶持他。」梅寶清算是又一個變數,上輩子的時候,沒有毛褐一事,梅寶清當然是不曾與陸緘相識的,也就更沒有後來會晤詳談這一出。林謹容在一旁認真地看着陸緘的一舉一動,由不得的想,陸緘能夠用那種冷靜的態度,不帶個人情緒,條理分明地和她講述梅寶清的每一句話,細細描述梅寶清的每一個動作和表情,讓她很驚奇。
他終究是和從前不同了,若是從前有誰會對他說出潛台詞是比你大得多的官兒我見得多了,所以不怕你這樣的小官兒之類的話,再說什麼餓狗與人相提並論的話,陸緘即便是當時不發作,也定然會覺得受到奇恥大辱,從而憂傷痛苦。又哪裏能似現在這般對着鏡子照?還把這種話說給她聽?
「你在看什麼?」陸緘注意到林謹容的眼神,微笑着把鏡子放下來:「你看出我與從前有什麼區別沒有?」
林謹容微笑:「當然有,而且很大。」他們都是有很明顯的缺點的人,長在那樣的家庭,她不易,他也不易,走到現在真的十分不容易。但這一切,都不過是上天發了慈悲,不然,他和她不過是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裏的一坯潮濕的土。
陸緘捕捉到了她眼裏一閃而過的陰暗,他蹙了蹙眉頭,不動聲色:「我有什麼變化?」
林謹容笑:「不和你說。」
陸緘伸手朝她腋下呵過去,把她按翻在榻上,在她耳邊磨牙:「說,不說給你好瞧。」
林謹容扶着他的肩頭,輕輕地道:「比從前老了兩歲啊。」在他咬向她的耳垂之際,又補了一句:「心胸更寬廣啦。你自己不覺得麼?」
陸緘心底很滿意這句話,但又隱隱有些不甘心:「莫非我從前心胸不夠寬廣?」
林謹容笑:「有點小心眼。」靠進他懷裏,小聲道:「那你準備怎麼辦呢?總是要有取捨的。」她不確定那個下雪天之後的未來怎樣,將會往什麼方向發展,對梅寶清更是不熟悉,不知道這對陸緘的將來會有什麼樣的影響。雖然知道按常規來說,陸家會敗家,二房會倒霉,她也沒什麼憐憫之心,但既然已經出現了變數,這個決定還是該由陸緘自己來下。
陸緘把她扶起來,對視着她的眼睛:「從最壞來打算,如果我拒絕他,得罪了他,你的生意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會有很多麻煩。假如真是這樣,你會不會怪我?」
「如果真遇到小人,那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我不怪你。」林謹容沉默片刻,道:「我在想,如果真的要做朋友,那就不該是以這種態度。這樣,倒像是在談生意。」
陸緘露出一絲你是我知己的笑容來:「你說得是。我亦如此想,並打算過兩日回請他時如此告訴他。如果他因此就被我得罪了,那他便是個小人,不值得交往託付,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反被他束縛;如果他真要對付我們,我們也不用害怕,天底下的錢他掙不完,天底下的人他也交不完;如果他值得交往,便會贊同我的話。」
林謹容點頭,藉機同陸緘商量:「最近銀價低,我打算把這些日子以來掙到的錢都換成銀子。等秋天送到平洲,正好趕上買銀入貢,又可以小賺一筆。」又能賺錢,又省得十月份回家奔喪的時候大車小車的弄個手忙腳亂。
陸緘並不放在心上,只道:「你送回去,誰替你保管?」潛意識裏,他已經把現在的陸家看成是一個不能替林謹容合理保存財物的地方。
他自己尚未發現這種變化,林謹容卻已經意識到了,所以也只是抿唇一笑:「有三哥在呢。」
陸緘就不再說話,轉而擔憂起陸老太爺的病來:「我很擔心祖父。」各有各的立場,想得到的也許不願意做,願意做的也許想不到,他倒成了閉目塞聽的那個人。之前他只想着陸老太爺身體康健,林玉珍護食得緊,二房已經一敗塗地,算是後顧無憂,卻不曾想到如此風起雲湧。
林謹容道:「不要急,芳竹也許很快就會有信來。興許毅郎出生的喜訊送到家中,祖父會高興起來,挺過去也不一定。」
「但願。」陸緘垂眸看着林謹容。在很多事情上,她仿佛總是能提前想到並做了防範的。
林謹容被他看得頗有些不自在,轉而笑道:「我早前想着,各有各的立場,就算是不貪圖那些,但多知道點家裏的情況總是好的,所以吩咐了芳竹几句。時辰不早,我要去看毅郎,你要去麼?」
這解釋合情合理,陸緘一笑:「我當然是要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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