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華子神態狼狽、發冠散亂,手中符扇不見,先前在高嶺縣時,面對羅希賢逼殺,他難以招架,隨身祭煉多年的符扇也被劍氣絞碎,靠着一幫英勇兵士拼命掩護,好不容易才逃出高嶺縣。
行走在雲岩總舵內,到處都是殘兵敗將,或包着傷布倒臥在地,或是扶着兵刃在牆根昏睡,有的人因為受傷輾轉哀吟,有的人止不住抹淚哭泣,可更多的人只是一臉塵泥和麻木。
桑華子心下悽然,但還是強撐着傷體,先是檢查一番禁制是否安好,然後找到白掌旗,對方正盤坐在高處石壇上,壇中立着一面巨大旗幡,玄黑髮亮,接引絲縷罡風。
「寂元子可有消息傳來?」桑華子問。
白掌旗輕輕搖頭:「沒有。」
「那有其他人的消息麼?」
白掌旗聲音低沉:「沒有。」
桑華子不禁後退半步,頭腦發脹、兩眼昏花。白掌旗望着面前旗幡言道:「楊柳君中計了,梁韜先前屢次襲殺我們的將士,就是為了引楊柳君入彀,他自以為有寂元子和神劍相助便可斬殺梁韜……景明先生說過,楊柳君沉湎過往仇恨,終究會有行差踏錯的一天。」
「也就是說,我們就剩下雲岩總舵這些人了?」桑華子問。
白掌旗點頭:「或許有一些散修趁亂逃了,但我幾次召喚都毫無回應。總之都不能指望了。」
「你打算怎麼辦?」桑華子問。
「如果沒有大軍拖累,我們可以躲入蟠龍山,花些時日翻越高山深谷,然後從北疆繞道,穿過玄冥國和有熊國,回到蒼梧嶺。」白掌旗說。
桑華子笑容難看:「你這話……我不打算放棄眾人。」
「朝廷官軍已經在不遠處了,偵騎一天十幾次逼近柵砦之外,擾得大家無法休息。」白掌旗說。
桑華子望見遠處飄搖的旌旗,深深吸氣:「我乃是赤雲二十四將之一,焉有退縮之理?就在此地與眾將士共存亡!」
……
趙黍藉助紙鶴,望見谷地之中的雲岩總舵,此地三面環山,完全就是一處封閉的死地。外面修築了一面不高不矮的柵砦,外面挖了壕溝、擺了拒馬鹿角。
紙鶴稍稍靠近雲岩總舵,好像撞上石頭般忽然掉落。趙黍睜開眼睛,發現整個雲岩總舵被肉眼看不見的禁制陣式所保護,有些類似當初鐵公祠的結界,能夠隔絕外界侵擾攻伐。
「趙符吏怎麼看?」一旁韋將軍問道。
「不好攻。」趙黍皺眉搖頭:「我看此地最初並非賊寇匪寨,而是一處廢棄的宗門道場,赤雲都只是藉助前人遺留的禁制陣式,護住內中殘兵敗將。
這禁制陣式乃是藉助地脈運轉發動,尋常弩弓難破,除非能搬來飛石車與弩炮,不計代價地輪流轟擊,或許能打出一絲破綻。至於用術法破陣……」
趙黍望了羅希賢一眼,對方問:「要不我去試試?」
「算了,還是不要冒這個險。」趙黍說。
韋將軍穩重道:「如今確實不必急躁。此地在山林之中,飛石車、弩炮不便搬來,但是我看內中聚集眾多殘兵,又無糧米囤積,幾天就能餓死人。就在此地安營紮寨,跟他們對着耗!趙符吏要是有空……」
話聲未落,聽得風雷之聲由極高空傳來,眾人抬頭仰望,就見一道深衣鶡冠的身影穿破厚厚雲層,迅速飛下。
「是梁國師!」趙黍眼力極佳,這話一出,立刻引起官軍之中議論騷動。
不過趙黍也有些驚奇,為何梁國師又變回這深衣鶡冠的朝堂高官模樣?莫非本體還在追殺儺面劍客,所以派個分身前來助陣?
雲岩總舵內中的將士也有察覺,一時間紛亂不安,有人絕望般朝天開弓射箭,桑華子帶領剩餘修士,立刻前去加固禁制陣式。
就見梁韜抬手祭出一枚小小玉印,指訣變幻,玉印頃刻變大,呼吸間如山峰大小,悍然壓落!
玉印正面撞上禁制陣式,強烈衝擊朝四面八方擴散開去,激起沙塵飛揚。
僅僅一擊,桑華子等人便覺得神魂劇震,仍是不住推運真氣,維持禁制不潰。
而梁韜不慌不忙,大袖一揚,左右紫氣雲積成霄,頃刻數十道雷霆電射而下,每一下都好似尖錐釘入禁制。下方赤雲都修士有人真氣不濟,或是嘔血、或是昏厥,禁制陣式迅速減弱。
「一切妖邪化微塵,鎮!」
梁韜高聲一句,玉印如岳,無情扣落,禁制結界應聲而破!
仿佛一個碩大無色的琉璃罩子破裂崩碎,內中氣機靈韻紊亂激盪,風雷橫飆,下方雲岩總舵一眾將士紛紛撲倒,桑華子等人同受衝擊,外面柵砦箭樓也坍塌近半。
「進攻!」
韋將軍見狀,毫不猶豫地下令進攻,羅希賢拔劍上馬,親自帶領精銳步騎沖入雲岩總舵,大興殺伐。
桑華子七竅流血,尚要頑抗到底,結果還不曾施展術法,就被迎面而來的羅希賢一道劍氣,斬下頭顱。
帶着最後一瞬不甘目光,腦袋滾落在地,隨即被馬蹄人腳踢飛。
……
等趙黍進入雲岩總舵,戰事已經結束,眼中所見只剩下佈滿斑斑血跡的地面。遠處兵士正在收拾屍體,將剩餘存活的賊寇逐一推到壕溝邊斬首,然後提起腦袋壘成京觀。
韋將軍此時站在梁韜面前,正低聲言語,梁韜似有不耐,拂袖呵斥兩句後縱身飛走。
「發生何事了?」趙黍望着梁韜飛走方向。
韋將軍環顧遍地瘡痍,遠遠傳來焚燒屍體的焦臭氣味,他皺眉說:「恐怕梁國師跟丟了那名儺面劍客。」
羅希賢想起方才情形,驚疑道:「以梁國師的修為法力,難道也對付不了那妖人?」
韋將軍搖頭:「具體我沒問,梁國師正在氣頭上。趙符吏,你怎麼看?」
趙黍回答說:「我當初設想的祈禳法儀,是藉助星落郡山川地脈之力,壓制災異之氣。出了星落郡,效驗恐怕就會大打折扣。當初梁國師與妖人鬥法,這儺面劍客似乎是施展了縮地之法遁逃。若是逃出了星落郡,一切就不好說了。」
「縮地之法?」羅希賢不解:「以梁國師的本事,難道不能施法鎖住地脈,防止他們竄逃?」
趙黍反問:「要是封鎖地脈,法儀還如何運轉?其實當初祈禳法儀險些被楊柳君破壞,梁國師還要短暫支撐法儀運轉,難盡全功。就是趁這空檔,讓那儺面劍客逃了。」
韋將軍嘆氣:「這下遺患無窮了。連梁國師都拿不住,這神劍怕是會成為我華胥國未來隱憂。若是讓別國得了神劍相助……不敢想像啊。」
……
面如冠玉、紫袍玉冠的梁韜輕輕彈指,面前深衣鶡冠的分身變成一張紙人,被他收入袖中。
抬眼看向儘是錯亂劍痕的山腹內壁,周圍洞室坍塌崩毀,鑄劍台更是佈滿蛛網般的細密裂痕,大如台座的崑崙玉徹底作廢,附近鋪了一層氣機耗盡的熒惑石渣,不復原本赤紅灼熱,一片爐寒炭冷的淒涼景象。
「為鑄神劍,不惜耗盡蘊養多年的清氣,將好好一處福地仙府毀成這般模樣,是不想別人探查到線索麼?」梁韜冷笑道:「傳說雲岩峰自百年前便傳承斷絕,如今看來未必然啊。」
梁韜彈指發出一點飛光,旋即照亮山腹,光芒之中隱約有模糊人影浮現,似遠似近、難以分辨。
正當梁韜要再催術法,窺知過往,周圍內壁劍痕忽然生出絲縷劍氣,霎時間千百劍氣怒卷,破去術法,意圖將梁韜一舉剿殺!
梁國師不慌不忙,一枚玉印高高祭起,四面壁障如銅牆鐵壁,任由劍氣如雨水般點滴灑落。
「布氣成陣,是料定我會找上雲岩峰麼?」梁韜輕揚大袖,紫氣雲積成霄,無數雷電激射而出,將隱藏在劍痕中的陣式破得一乾二淨,雲岩峰巔也震顫不止,碎石滾落。
當山腹內中恢復清寂無聲,梁韜負手而立,不怒反笑:「倘若真是一心為敵,哪怕是別國高手,何必唯恐我找到證據?如此手段反倒表明,籌劃鑄劍之人,就在華胥國內,說不定還身居高位。」
梁韜緩步走出山腹,迎面罡風凜冽,將他衣袂拂起。雲岩峰周圍的罡風禁制早已不存,放眼蒼茫雲海,這位國師大人也覺得世間萬象盡收眼底,將心中慍怒掃去不少。
此時四規明鏡從袖中飛出,鏡面浮現梁豹那頂盔摜甲的外表:「大哥……咦?你怎麼變回原樣了?」
「那具分身被楊柳君斬滅了,此獠修為不俗。」梁韜言道:「可惜,這回神劍也沒拿到手,那儺面劍客逃入玄冥國躲躲藏藏,我追了多日,卻被九幽女主現身攔阻。」
「九幽雪谷那幫婆娘?」梁豹瓮聲瓮氣道:「莫不是她們也勾結了赤雲都?」
「不至於。」梁韜搖頭:「九幽雪谷歷來遠避塵囂,哪怕修真同道登門拜山,內中女修也沒有好臉色。我與她們並無仇怨,當年凶威滔天的玄矩,也不過是逼得九幽雪谷封谷自保。
想來是那儺面劍客發動劍氣,引起九幽女主的戒備,一出門就遇見我,二話不說就動手驅逐。結果就是這一陣耽擱,我便丟了那儺面劍客的去向。」
「一群瘋婆娘!」梁豹罵罵咧咧。
「你主動找我,莫非是拒洪關發生戰事了?」梁韜問。
「正相反,有熊國的人都退回去了!」梁豹說:「我安排在有熊國的探子傳來消息,帝下都似乎爆發宮變,朝中要各軍返回屯駐之地,不准擅開邊釁。」
……
天上悶雷陣陣,仲夏時節雨水充沛,使得星落郡道路泥濘難行,官軍掃平雲岩總舵後,尚不及返回鹽澤城,只能在高嶺縣暫作停留,順便處置一些戰後事務。
從來到星落郡到現在,也就半年左右。剿匪形勢雖有波折起伏,但最終仍是成功穩定局面。
然而此時仍有一些隱患尚未了結,或許因為楊柳君被殺,導致赤雲都群龍無首,使得官軍攻取城廓時有相當一批賊寇在慌亂迷茫中選擇繳械投降。
另外高嶺、長峽幾個縣鄉不少百姓也都對官軍大為戒備,畢竟他們都算是「從賊百姓」,甚至官軍上門徵用糧米布帛時發生了打殺,鬧得城廓不寧。
「殺!」
中軍大帳之內,深衣鶡冠的梁韜端坐主位,盯視着帳外空地上的諸多賊寇:「這些賊寇與從賊百姓,一概不留,盡數誅戮!」
「國師大人。」韋將軍躬身低頭:「末將先前為了儘快穩定城廓,曾許諾繳械者不殺,如今貿然毀諾,恐怕……」
趙黍跟着羅希賢站在帳中,他望着外面眾多賊寇跪在雨水中,被剝去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軀體,大多絕望頹喪地垂頭不起,少數幾個桀驁不馴地昂着頭,似乎等待隨時被刀斧加身。
而在更遠處,還有很多一看就是普通鄉民百姓,也被推到刑場上,老幼一家緊緊相擁,淚水和雨水混雜一同落下,嬰孩哇哇啼哭的聲響擾人心神。
「赤雲亂黨一貫妖言惑眾,流毒甚深,倘若不施雷霆手段斬斷禍根,要是再生變亂,韋將軍你又當如何?」梁韜語氣森冷。
韋將軍不敢接話,大帳之中一片死寂,正當梁韜要下令行刑,趙黍忍不住邁步走出。
「國師大人,晚輩認為此舉不妥!」
這話一出,帳內所有館廨修士、軍中曹吏的目光都聚集在趙黍身上,連羅希賢也驚疑不定,想要抬手將他拉回,卻又不敢動彈。
「趙黍,你要說什麼?」梁韜問。
「請恕晚輩直言,星落郡匪患不止是亂黨蠱惑,也因前任郡守不恤民力、橫徵暴斂,致使民心蠢動,才讓亂黨有機可乘。」趙黍低頭拱手,話語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蹦出嘴:「星落郡本地久經匪患、百業蕭條,正該與民休息,賊眾既降,殺之則多有不祥,還請國師大人慎重!」
這話剛說完,趙黍就暗暗生出後悔念頭,胸膛之下心跳猛烈,兩耳之中砰砰直響,躬身低頭不敢直面梁韜,對方目光幾乎能夠洞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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