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黍望着半空幽綠鬼火一爆,姜茹身子好似脫線風箏朝水面跌落,他不假思索,縱身躍出壇場,御風飛步,廣袖張揚,一手舉筆揮毫、揚水生波, 一手廣撒符咒、火鴉尖嘯。
蒼水河面涌波如軟榻,把姜茹穩穩接住。而那符咒召出的數百火鴉朝着正欲追擊的壬望潮轟去,意圖攔截。
半空中一串火光爆鳴,卻被壬望潮一聲怒喝吹散烈焰,這位積陰府主雖形容稍顯狼狽,但依舊邪威熾盛、根基未喪。
「火鴉?雕蟲小技!」壬望潮低頭望去,就見趙黍飛身落下, 一把將昏死的姜茹橫抱而起,踏水凌波疾馳而去。
「果然、果然!」壬望潮目睹此狀, 怒焰橫燒,周身鬼火狂燃。這次上當遠不止是壞了他鬼神共主的未來大計,更是徹底葬送了在場鬼神精怪。
哪怕壬望潮這回能有幸逃脫,他也註定不能留在華胥國,過往經營的基業將徹底化為烏有。
「我就算死!也要拉上你們兩個陪葬!」
壬望潮大喝一聲,朝着趙黍飛撲而去,巨掌正要蓋落天靈,旁邊突然衝出一頭鐵鑄黑虎,帶着虎嘯金風直接撞開壬望潮。
神虎真形極具制邪之功,大口一張便咬破壬望潮的護體法力。
「哪來的畜生?!」壬望潮再次受痛,身上鬼火燃燒勢頭甚至被削弱兩三分,可仍仗着強橫根基,硬生生將神虎真形甩飛出去。
就這短暫拖延, 趙黍便已抱着姜茹跑遠, 壬望潮怎能容他脫身, 當即十指連彈,鬼火如箭雨亂射而出。
趙黍心知不妙, 即便自己如今修為再進, 但也遠不是壬望潮的對手,沒了壇場加持、吏兵拱衛,壬望潮要殺自己也算不上太難。
可惜現在抱着重傷昏死姜茹,難以輕身騰翔,哪怕竭盡全力提縱,也跑不過紛紛箭雨。
靠着五色仙衣和契命環擋下幾道鬼火箭矢,趙黍感到絲絲陰寒氣息要侵附肉身,雖未受傷,可要是再拖下去,自己和姜茹都逃不了。
「小輩,納命來!」
身後壬望潮喝聲如雷,鬼火黑風一齊發出,後方瞬間天地失色,就連河水也凍上一層堅冰。
趙黍避無可避,生死關頭之際,一道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對方抬腳邁步,五氣蕩漾, 立成巨壁橫亘在前, 將鬼火黑風盡數攔下!
扭頭望向那個挺直背影,趙黍震驚道:「老師?」
張端景稍稍回頭:「你且退出陣外,接下來由我應對。」
趙黍瞧見不遠處浮現一道光影扭動的虛幻門洞,重重點頭沒有多言,立刻抱着姜茹衝出陣外。
壬望潮再受攔阻,他近乎絕望般朝着張端景咆哮:「給我退開!」
伴隨喝聲,滅形黑風彌天蓋地而發,隨後鬼火騰騰,化作百千死魂猙獰面孔,厲嘯不絕,搖撼腑臟、衝擊魂魄,令人難以抵抗。
張端景面對如此威勢,不疾不徐,並指空書,隨後低喝一聲:「破!」
一聲破,黑風逆回、鬼火激返,邪威自相潰滅。
「迴風返火之法?」壬望潮吃了一驚,當即明白對方不凡:「來者何人?!」
張端景負手立于波濤之上,淡然回答:「懷英館,張端景。」
壬望潮一愣,他印象中懷英館地處北方,其中修士鮮少在南方郡縣行走。而懷英館歷來跟崇玄館不對付,兩家首座又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聯手?
「你、你們到底……」壬望潮思緒大亂,只覺得事態完全失控,自己好像從頭到尾都沒有一件事情能預料得中。
「邀集南方數郡鬼神妖邪共聚一堂,你是意圖成為華胥國鬼神之主?」張端景問。
壬望潮沒有回應,表情僵硬算是默認。張端景繼續說:「此舉甚為荒謬,你等飽受香火血食供奉,禍福無端、索掠無休,本已大違神道設教、濟物利人之旨。如今妄圖成為鬼神之主,更是不容於世。梁韜不殺你等,我也要殺!」
壬望潮猛然省悟,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的錯?原本南方郡縣的鬼神精怪屈身侍奉崇玄館,但它們互不統屬,即便如白杖公這等青岩郡城隍,也無權號令其他鬼神精怪。
而要說誰是鬼神共主,那就只能是崇玄館,甚至是梁韜本人!
可以說壬望潮邀集群邪這個舉動,不論出於什麼目的,本就是對梁韜的極大冒犯。妄自稱尊,註定壬望潮不為梁韜所喜,更別指望靠殺一個趙黍就能對付過去。
實際上不止是梁韜和崇玄館,壬望潮擅自邀集各路鬼神,對於華胥國而言本就是一樁威脅,殺不殺趙黍都是死路一條!
此時天降霜鋒漸漸止息,但這並非是陣式停止運轉,而是更強一波攻勢即將發動的寧靜前兆。
梁韜在天上祭出仙家法寶運轉殺伐陣式,張端景在面前攔阻退路,壬望潮自知已來到最後一刻,仰天瘋笑道:「我算是明白黑山鬼帥當初的境遇了。只是沒想到,為了殺我,你梁韜甚至跟懷英館勾結!」
「有心尋釁,不如嘗試努力一搏,為自己求得一線生機。」梁韜的聲音遙遙傳來。
此時高懸在天的大明寶鏡生出綿綿捲雲,積雲成霄,滾雷鬧動。地上群邪甫經歷過霜鋒雨降,喪亡近半,如今感應到雷霆將至,仿佛巨山壓頂,再無騰挪閃躲之機,皆心生絕望。
壬望潮冷笑不止,此時一批生還的度魂吏趕來,個個遍體鱗傷,形容狼狽。
「結五鬼三災陣!」壬望潮不再保留,自焚根基燃起鬼火,其餘度魂吏各掐訣誦咒,本已枯瘦的身體迅速灰化。
「屍解?」張端景沉吟一聲。
「盡化魂魄、玉石俱焚的招數罷了。」梁韜輕笑道:「張首座,要不要幫忙啊?」
張端景不曾回應,就見他抬腳輕輕一頓,周圍有虛幻身影穿梭閃現,腳下水面漣漪急速擴散,同時口誦靈咒:
「蒼波皓渺,境接扶桑。鐵脊虬龍,威雄四張。稽首玄壇,嘯歌洞章!」
當初趙黍用來對付東章散人的三川水侯陣,張端景獨自一人便能施展出來,周遭數里河水盡受術法所御,在張端景腳下聚成一股滔天巨浪。
水浪翻騰,隱約可見龍形。壬望潮生出一股發自本能的畏懼,但還是強撐着催動術法,化作青面獠牙、赤發戟張、凶面長角的惡鬼之貌,手提一柄脊柱鞭劍,朝着張端景抽去。
骨鞭方至中途,便被一股蒼碧激流直接衝垮,凝聚了絕大力量的水流帶有切玉斷鋼的威力,好似一線利刃掃來。
壬望潮仗着惡鬼之貌強悍難摧,硬接激流,意圖撲到張端景面前近身搏殺。
誰料張端景縱身一躍,腳下巨浪發出幾百道激流,如刀山劍林,全數射向壬望潮。即便是精鐵鍛鑄之軀,也要被瞬間切成碎片。
幾乎是一個照面,壬望潮便受重創,形體潰爛,惡鬼之貌也像漏氣皮球,萎縮大半。
「我、我還沒死……我還能戰、我還能……」壬望潮倒臥岸邊,周身被水草泥濘纏繞,皮膚發青臃腫,形貌醜陋至極。
「區區一頭溺死鬼,能混到如今這般成就,也算不易。」梁韜淡淡一笑:「諒你修煉艱難,便賜你轟烈而死。」
言畢,捲雲之中千道雷霆殛頂而落!
……
逃出陣式之外的趙黍匆忙回到岸邊壇場,他將姜茹放到平地上,就見她渾身濡濕,那件昂貴精美的鮫綃長裙破破爛爛,露出蒼白肌膚。
此時姜茹情況極其糟糕,臉上已無血色,雙乳之間有一道黑色掌痕,宛如烙印般,而且還有蛛網狀的黑紋向外擴散,應是壬望潮那鬼火之術的侵伐效力。
趙黍給姜茹試探脈象,然而脈象錯亂無序,一股陰邪氣機在她體內橫衝直撞。加上趙黍並不清楚姜茹如何變化人形,對妖物修煉所知不多,只得慌亂地拍着她的臉頰呼喊:
「喂!醒醒!快醒醒!」
然而姜茹毫無回應,眼看生機將盡,趙黍感受到一股無能為力,抓着姜茹肩膀搖晃着喊道:「你不是還盼着帶領族人飛升洞天嗎?怎麼能死在這裏?!快醒醒!」
「趙執事?你出來了?她……」此時賀當關快馬趕來,自從看見天光刺破烏雲,他便看出是有高人出手,於是壯着膽子甩下眾人靠近觀察,正好撞見趙黍衝出大陣。
賀當關還搞不清為何趙黍會抱着姜茹出來,趙黍瞧見他身後背着自己的竹篋,靈光一閃,二話不說將竹篋搶了過來,從中翻找出一個木匣,打開之後,露出兩顆瑩瑩如玉、清氣逼人的神柯仙果。
「就看你了!」趙黍死馬當活馬醫,拿出一枚仙果,投入事先預備的朝露法水,仙果遇水而化,迅速調成玉液。
趙黍將姜茹身子扶起,把竹筒遞到她嘴邊,結果姜茹牙關緊咬,玉液根本灌不進去。
「喝啊!為什麼不喝!」趙黍氣急敗壞,用力掰着姜茹那冷如冰霜的臉頰,只能眼睜睜看着玉液從她嘴角划過。
賀當關見他如此,趕緊說:「趙執事,這樣是灌不進的!我有辦法!」
「說!」趙黍喝道。
「用真氣渡入對方口中,逼開咽喉之竅,這樣就能將湯水順利送服。」賀當關見趙黍抬眼望來,趕緊擺手:「這事趙執事自己一試便知。」
眼下生死關頭,趙黍來不及多試,直接自己仰頭喝下玉液、含在口中,隨後提運真氣,低頭接上姜茹那冰冷唇瓣。
真氣一渡,催動生機重運,姜茹唇齒微張,趙黍便順勢將玉液送入她口中。真氣全程不曾停息,順着玉液直入姜茹體內,助她煉化藥力。
神柯仙果的效力恰恰就是護持生機命元、調和百脈氣機,對於姜茹眼下重傷之軀最為恰當。
兩人唇齒緊貼片刻,趙黍感覺到姜茹身體溫度漸漸回暖,不復先前冰冷僵硬。
沒有留戀,趙黍趕緊起身抽退,他見姜茹胸口黑印迅速變淡,想來是壓制住鬼火術法侵伐體魄的威力,而姜茹的脈象也漸趨平穩。
趙黍輕輕嘆氣,見姜茹仍是昏迷不醒,身上衣物破爛,於是脫下青衫為她遮掩。
「趙執事,姜茹她怎麼會出現在此?」賀當關見趙黍處理完畢後才開口問道。
「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一路上在郊野之地開壇行法,就是為了引這伙妖邪現身。」趙黍輕輕撥開姜茹那凌亂髮絲,難掩自責之意:「為了吸引妖邪群聚而至,我讓姜茹潛入妖邪行列之中,主動放出消息。」
「原來如此。」賀當關頗感震驚,在他眼裏,姜茹這個出身崇玄館的女子,成天跟在趙黍身邊,恐怕就是來替梁國師監視趙黍的,指不定存了什麼壞心思。
可沒想到她居然能夠協助趙黍,親至兇險境地面對眾多妖邪,賀當關自認為是沒這種膽量的。
扭頭望向戰場,一片千雷共震、電光如織的景象映入眼帘,即便是趙黍也不得不佩服梁韜的修為法力。
自己拼盡全力也不過稍遏壬望潮的鋒芒氣勢,遠談不上誅滅這頭積年惡鬼。至於那水中地上茫茫多的妖鬼精怪,真要一擁而上,趙黍早就被撕成碎片了。
然而梁韜祭出了大明寶鏡這等仙家法寶,布下周天二十四氣象大陣,鼓動天地造化之威。妖邪數量再多、法力再強,可是在梁國師面前,仍是一敗塗地。
同樣是法寶眾多,同樣是策動天地之氣,可是梁國師出手,便是天地變色、造化怒號,修為境界的差別,在這一刻表露無遺。
片刻之後,雷霆漸止,地面上野火未滅,受焚風一吹,大火頓時燎原,燒得大陣之中天地皆赤。
大火燒了半個時辰,滂沱雨箭綿密落下,澆滅大火之餘將地面上塊壘之物擊成齏粉。
趙黍原本還擔心老師留在陣中,不知狀況如何。然而天光消散,梁韜收起大明寶鏡,也沒看見張端景身影。
「此事已畢,你可回去通稟了。」梁韜傳音而來,卻沒有落下現身,轉眼消失於雲天之間。
趙黍等人相對無言,望向那早已化作泥沼一般的戰場,哪裏還有什麼妖邪形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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