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您答應他了?」
金鼎司中,趙黍與張端景單獨相處。在得知老師打算協助梁韜之後,趙黍差點以為自己在做夢。
「我沒搞錯吧?難不成老師您是為了敷衍梁國師才這麼說的?」趙黍又問。
張端景搖頭說:「我並不贊同人間道國之論,但梁韜要你協助排布科儀法事,此舉或可長保家國安寧。」
趙黍心下嘀咕,其實當張端景打算親自與跟梁韜見面時,他心裏反倒是有底了,認定老師要替自己出面回絕梁韜。
可結果大出所料, 張端景居然答應了梁韜。以趙黍對老師的了解,他向來厭惡崇玄館的仙系血胤、世家高門,在朝堂上屢屢與梁國師針鋒相對、毫不相讓,這些也是朝野皆知。
不過張端景的態度,儘管讓趙黍有些反應不及,卻也在情理之中。趙黍一樣是對梁韜的人間道國心存疑慮,然而用科儀法事護國安民則未嘗不可。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要如何應付梁韜這位即將成就仙道的國師高人了。
「你覺得此事可行否?」張端景問。
趙黍沉思說:「要以科儀法事統攝華胥國天地氣機、鬼神群靈,絕非易事,但並非完全不可行。我在星落郡曾有嘗試,不過那時候倉促為之,就算得了城隍地祇協助,還是有許多不完備之處。要是再選某地郡縣,讓我重複驗證,或許會更好。」
張端景微微點頭:「好,此事我會想辦法。」
趙黍見老師這麼輕易便應承下來,也不好再說什麼。張端景則言道:「法儀之事不宜聲張,你眼下先專心處理金鼎司。」
「連安陽侯也不能知道?」趙黍問。
「不錯。」
「知道了。」趙黍見老師神態認真,不敢疏忽。
「把解憂爵拿來給我看看。」張端景又說。
趙黍遞出酒爵,問道:「我之前試了一下,雖說能聚斂些許清氣, 但遠不如在梁國師手上那般, 可以凝鍊高天清氣化為仙釀。」
張端景捧着晶瑩酒爵端詳片刻,言道:「此物確為仙家法寶,只是你的修為法力不足以盡顯其妙。就算憑咒訣運用,也不過勾招絲縷清氣,助益吐納尚有不足,充其量用於點化符墨。」
「也不知是哪位仙家煉製出這等法寶?勾招清氣吐納修真,居然還要做成酒爵模樣。」趙黍問道。
「我亦不知。得道仙家未必名留史冊,何況自古以來,修仙之士大多隱逸、行跡莫測,若無法脈明確的傳承譜系,歲月迢迢,大多不為後人所知。」張端景對着解憂爵抬指空書幾筆。
趙黍不禁疑惑:「可梁國師好像不是這樣的人,他別說隱逸山林了,華胥國十處敲鑼九處有他。如果他就是一位權臣還則罷了,但他明明修為高深,離飛升成仙只有一步之遙,這樣的高人不是應該以隱修避世為上麼?」
「你可知修仙之士為何要避世隱修?」張端景問道。
趙黍說:「不論何等玄功妙訣, 皆以清靜為根基,此乃玄門仙道第一要義。隱逸避世, 主要便是為了捐棄塵勞, 迴避俗世紛擾,如此方可靜心調息、收視返聽。更不用說人間城廓市井難免沾染污濁,於吞吐清氣甚為不便。」
「的確,對於初窺仙家妙法之人而言,若不肯遠俗離塵,難免心神外馳、耳目煩勞,如此強習鍊氣存神,只會魂魄不安。」張端景說:「但這不過是第一步,若是清靜功夫已深,尋常塵俗之擾不動其心,而行走世俗也能增長閱歷、積功累行。」
「古往今來確實不少修仙之人出入紅塵。」趙黍說:「但他們當中絕大多數還是選擇隱遁山林,像梁國師這樣的終歸少數。我看古人筆記中,就有一些主動下山入世的修士,結果卻遭劫而亡。」
「性好清靜者,自是不必多言。」張端景解釋說:「所謂隱,乃是為自己留有餘地。你在東勝都已有一段時日,覺得自己無法伸張,便是無有餘地之感。因為你時時刻刻顯露人前,言行舉措皆受世情俗理所縛。」
趙黍問:「世情俗理的束縛固然是有,可要是我不顧一切強行突破呢?」
「當你假設『不顧一切』之時,那便是有所顧忌了。」張端景盯着趙黍言道:「立身處世,凡有所為、必生餘氣,凡有所行、必有牽連。你所顧忌者,或是國家法度、或是他人目光、或是自我期許、或是承負禍福。
東勝都乃是人間一等一的繁華之地,世情俗理的勾絆牽累註定極多,你身為金鼎司執事,內有同輩修士嫉恨,外有敵國妖邪窺探。而你當初在星落郡彰顯科儀法事之功,就免不了會被梁韜留心關注。」
趙黍有些明白了:「難怪老師您過去總說我張揚顯弄,以前不解深意,現在總算吃到教訓了。唉!早知如此,還不如乖乖躲在懷英館裏,哪裏會有如今這些破事?」
張端景問:「要是沒有切身體會,你真的會乖乖留在館廨之中?」
趙黍咬了咬牙,垂頭道:「恐怕還是像以前那樣,成天盼着要出門到處跑吧。」
「隱遁之妙,不在於藏身山林,若無隱遁之心,在山林中張揚術法、顯耀氣機,照樣會引來妖邪精怪窺探作祟。」張端景言道:「高明的隱士,即便置身市井朝堂,世人也不覺其迥異非常,待人接物進退裕如,功成身退、以遂天道。」
「大隱隱於朝麼?」趙黍嘆道:「可惜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張端景將解憂爵還給趙黍,難得輕嘆:「有些事往往是要親身經歷後才有所悟,只是自身處境卻退無可退了。」
趙黍微微一怔,隨後說:「老師不是不能退,而是不願退吧?」
「何出此言?」張端景問。
「國中館廨多是以崇玄館為尊,老師您若是想優遊退遜,與梁國師同流合污就好,根本沒必要處處硬頂。」趙黍苦笑道:「說到底,老師您還是希望能為民謀福,看不慣崇玄館那一套。」
「謀福?談不上。」張端景說:「能謀得一條生路已是不易。」
「老師,我是否能幫上你?」趙黍問道。
張端景點頭說:「你已經在幫我了。」
相比起梁韜對自己的重視,趙黍一直希望能夠爭取到老師的認可。如今可以和老師共謀大事,比起旁人千百句恭維讚賞,更讓趙黍感覺心下寬慰。
張端景離開之後,趙黍把玩着解憂爵,一個人躲在房間中不住偷笑。直到靈簫現身而出,神態淡然道:
「張端景確實擅長授徒傳法。」
「當然,那可是我的老師。」趙黍一拍胸脯。
靈簫輕瞥一眼:「你這話是自誇還是誇人?」
「世人常說名師出高徒,我成就越高,不就證明我老師本領高超麼?」趙黍笑道。
「張端景相較於梁韜,未必悟道更明。」靈簫一副超然之態,評斷道:「梁韜並非隱修之士,他卻能輕鬆應對世情俗理,兩人器量終究有別。你當知曉,隱與避有所不同。有才有能而不彰顯者,方可為隱;無才無能畏難而逃者,是為避。不是誰都有資格說自己是隱士,無能之輩遁入山林,與禽獸無異。」
趙黍撇嘴不語,靈簫說:「執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執一國之量者,不能成國。窮力舉重,不能為用。梁韜志在天下,目光眼界早就超出東土一隅的華胥國,甚至對未來大爭大亂提前做好防備。
即便是張端景,此次也不得不屈從順服。實際上他不可能替你回絕梁韜,萬一他無法參與其中,未來懷英館才是徹底沒了立足之地。梁韜所用乃是陽謀,並且算準你們師徒的心思,拿出大義之名,讓你們無可迴避。」
「這一手真夠絕的。」趙黍嘆道。
靈簫凌空飄遊,衣袂輕輕拂過趙黍手中的解憂爵,趙黍幾乎沒有觸碰之感。
「倒是別具一格。」靈簫神容清冷:「名為酒爵,實似鼎器,攝仙靈清氣凝化成鍊形玉液,也算給水法煉丹另闢蹊徑了。」
「你是說,解憂爵其實是煉丹爐?」趙黍問。
「形制不同,玄理卻一。」靈簫說:「此爵不以五金八石、草木芝英為藥物,而是直接採氣調攝。若是料想無錯,此爵乃是成就仙道之後為印證造化之功而煉製,用心設想與真元鎖相類。」
趙黍好奇問道:「你認識煉製此爵的仙家嗎?」
「從酒爵形制看,煉器之人顯然遠在我成仙之後才入道修真。」靈簫言道:「何況這位仙家似乎將解憂爵遺留塵世、任其自然,估計沒有弟子傳人。」
趙黍說:「解憂爵能勾招清氣,哪怕微弱淺薄,以清氣點化淨水,佐食木實黃精,久服可涵養五藏,連這點都不知道,賀家先祖估計也沒多少高人了。」
「凝鍊仙釀、點化符水,恐怕是浪費此寶妙用。」靈簫言道:「難得有此仙家法寶,倒是能佈置清虛沐神陣了。」
「那個接引清氣、養煉神魂的陣式?」趙黍問道:「你當初不是說要用龜山玄岩或者崑崙玉當佈陣台座麼?」
「以靈材台座佈陣,是因為塵世清氣匱乏。」靈簫言道:「不過現在有解憂爵,倒是不必擔心了。你修為不足以發揮法寶妙用,那便借陣式助力,以此沐浴神魂、淬鍊體魄。」
「我這算是時來運轉了?」趙黍忍不住說:「原本什麼修煉福地、奇珍靈材都盼不來,結果現在全都有了,而且還大有富餘。」
「時運勝於天賦,但往往一瞬即逝。」靈簫說:「你不要忘了,如今這些福地莊園、仙家法寶,都是別人賞賜贈予。時勢一變,很可能就不再屬於你。」
「明白。」趙黍端詳着解憂爵:「梁國師能夠如此專橫猖狂,說到底就是修為法力足夠高。」
「欲速則不達,修為法力是急不來的。」靈簫提點說:「專心修煉是好,但用意過重、強求功果,也許短時見效,卻留下長久隱患,尤其是你眼下境界。」
……
張端景足踏五色雲光緩緩落下,來到懷英館中的藏書閣,幾名館廨生瞧見首座來到,躬身揖拜。
點頭示意,張端景直入藏書閣地下深處,一名白髮老翁倚杖昏睡,守在施有禁制的石門外。
「你總算回來了。」白髮老翁抬起眼皮:「裏面那位小姑娘的脾氣可不太好,進去之後小心被砍。」
「知道了。」張端景臉色微沉,抬手掐訣,接連解除幾道禁制,石門才緩緩打開。
進入內中,放眼並非昏暗,而是一處地下書庫,四處懸掛雲梁石燈,還有幾名草人撿起地上書籍竹簡,將其放回原處。
張端景剛剛站住,一柄古拙長劍便搭在頸上,身後持劍之人並未頭戴儺面,顯露出一張英氣勃發的女子面容,眉眼間冷銳逼人。
「我說過,不准阿黍與梁韜往來過密。」持劍女子言道:「可你變本加厲,不光讓他在都中任職,還令他置身朝堂旋渦,是嫌自己活太長了?」
「我知道你關心趙黍,唯恐他身臨險境。」張端景語氣平直:「但他不可能永遠平安無事,尤其如今華胥國形勢越見兇險,以他才能註定要有所任用。而無論是我,還是趙煒、子良,乃至於趙黍自己,都不希望成為無能無用之輩。」
「參天巨樹,因其有用,而遭斤斧之伐。」持劍女子呵斥道:「你就非要將阿黍卷進來嗎?我有神劍在手,為何遲遲不去斬殺梁韜!」
「現在還不是時候!」張端景難得惱怒,真氣猛然一發,地下書庫氣浪迴蕩,吹得書卷翻飛,草人伏偃。
持劍女子劍鋒微顫,張端景收斂性情:「梁韜要殺,但不是現在。他要辦一件大事,關乎華胥普羅大眾未來生路,我和趙黍也會參與其中。」
「你這是什麼意思?」持劍女子逼問道:「你還要算計到什麼時候?」
「經歷過星落郡的交鋒,我不會將所有勝算押在一柄神劍之上。此事非趙黍不可,如今只有他能獲取梁韜信任。」張端景言道:「同樣,也只有趙黍,才可能在梁韜眼下替我們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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