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崙一黍 第34章 世人皆學問

    趙黍從一堆瓦礫中找回那可憐的竹篋,竹編油布碎得左一塊右一塊,內中常備的符紙被整齊裁開,那瓶不捨得用的返魂香,瓶身破碎,內中香氣飄散不存。

    無奈嘆氣,趙黍只得俯身收拾。之前為了逃出生天,他傾盡全力發動虎威吐鋒咒,原本需要凝神專志直擊一點,但當時危在旦夕,趙黍乾脆將術法威力不加約束地擴散開來。

    如今的趙黍比在成陽曆山之時進境不淺,虎威吐鋒咒之威,並不亞於羅希賢所發劍氣。強如楊柳君,面對此等鋒芒也不敢疏忽應對。

    楊柳君和桑華子自保無虞,這也給了趙黍脫身之機,但是這竹篋當時還留在刑房裏,結果可想而知。

    「唉,這回可是賠到姥姥家了。」趙黍蹲在瓦礫堆中捂臉發愁。

    「你還有心想這些事?」靈簫語氣嚴肅:「先前急於求生,我沒有多說。你如今想想,此番是何等兇險?若非楊柳君別有用心,放你一條生路,你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趙黍沒有反駁,乖乖承認說:「是我大意了,以為在郡府之中就能萬無一失。賊寇能跟着鄉民混入城中,赤雲都修士自然也可以,是我疏於防範了。」

    「以你如今修為,尚不能一直維持英玄照景術。」靈簫言道:「何況那楊柳君並非以術法改換形容,你也毫無所覺。」

    趙黍暗暗點頭:「還有就是我在郡府和獄所佈下的禁制,只能防備妖邪精怪,楊柳君修為法力中正無偏,絲毫不能觸動禁制。加上他刻意斂藏氣機,真是防不勝防。

    我算是明白為何梁朔他們整天躲在九天雲台里,不肯輕易出門了。九天雲台本身除了是召遣法壇,也是一座堡壘。先前赤雲都修士主動進攻鹽澤城,九天雲台周遭一片破敗,唯獨它毫髮無損。而外人想要潛入內中又幾乎不可能。」

    靈簫贊同說:「世上術法手段層出不窮,若是有心潛藏隱伏、伺機行刺,可謂極其兇險。九天雲台確為護身至寶,要是歸你所有,或許更好。」

    趙黍忍不住笑道:「靈簫上仙,你也會說笑話?九天雲台一看就是人家梁氏仙祖留給後人的法寶,輪得着我麼?」

    靈簫態度毫不避忌:「世俗家財產業,尚且要看後人是否能夠接繼,一朝不慎便是敗家絕嗣。仙家法寶承負非常,後人揮霍前人遺澤餘慶,不思勤勉積功,反倒以法為戲、驕矜自大,仙家法寶落他們手裏,正是明珠暗投。」

    這一通大道理砸過來,趙黍都沒法回了,只能說:「我總不能動手去搶吧?指不定他們的仙家祖宗在天上看着,我一旦動手便有神雷劈落、仙將揮劍,豈不是自尋死路?這事就別再提了。」

    靈簫則言道:「方才楊柳君大發神威,崇玄館卻只能召出三位天兵羽騎,你不覺得事態異常麼?」

    趙黍細想片刻:「莫非梁公子請不動那位仙將了?」

    「楊柳君孤身潛入鹽澤城,親冒大險救走桑華子,更是以一敵眾安然退去,這是何等羞辱?」靈簫說:「梁朔不出手,說明他此刻也毫無應對之策,只能讓其中幾人召請天兵羽騎敷衍了事。」

    趙黍聳聳肩:「也許人家梁公子涵養極佳,心無榮辱毀譽,估計楊柳君也攻不動那九天雲台。」

    「一個因為別家符吏開壇行法招致矚目,從而派遣狐妖攪擾壞事的人物,你說他心無榮辱毀譽?」靈簫不掩輕蔑:「最該出手顯露時一動不動,他又不是那種捐棄塵俗的棲山修士。」

    趙黍仔細一想,不得不贊同靈簫的說法。方才自己一通叫嚷,引來各家館廨修士接連出手,可見他們對於擒殺赤雲都修士,並非無動於衷。

    梁朔不出手,恐怕並非不願,實乃不能。

    趙黍勉強收拾一下,走出獄所就見王郡丞擦着汗趕回,他已經從手下書吏了解到事態經過。

    「新近來到鹽澤城的鄉民,全部給我清查一遍!」王郡丞朝着一班官曹佐吏喝道:「按照卷簿名冊,一家家、一戶戶去清點,本官也親自去查,你們誰都別想給我搪塞應付!」

    王郡丞平日裏少說狠話,可這一回着實發火了,將一眾官曹佐吏趕走,這才跟趙黍說話:

    「趙符吏無恙吧?我聽說你險些被妖人所傷?」

    趙黍答道:「我沒事。如今這狀況,其實我也有責任。之前是我輕視赤雲都了,他們當中頗有高人。」

    「妖人奸猾,趙符吏不必自責。」王郡丞問:「我聽手下人說,這次劫獄的妖人一身葉綠、頭戴面具?好像就是當初率眾進犯鹽澤城之人。」

    趙黍點頭:「此人自稱楊柳君,我猜測赤雲都在星落郡的主事之人便是他。」

    王郡丞皺眉不已:「這種人身居高位,竟然還親自犯險救人?」

    趙黍沒有答話,畢竟之前是他提議留下桑華子性命,結果如今人被救走,飛廉館還折損了兩名修士,旁人若要追究責任,趙黍怕是無法迴避的。

    果不其然,郡府獄所還是一片凌亂,幾家館廨紛紛派人前來質問。

    「赤雲都妖人竟然能潛入郡府獄所、劫走囚犯?你們到底是做什麼的?」

    反應最為激烈的當屬飛廉館修士,其中一人抬指呵斥王郡丞:「我聽說那妖人是易容偽裝潛入獄所,這種偏門伎倆都看不破,你們那對眼睛是白長的嗎?」

    王郡丞揖拜解釋:「敬告諸位,下官一定勠力自省,目前已派衙役搜查城中外來人丁,但凡有疑自當嚴加審訊。」

    「審個屁!」飛廉館修士怒道:「直接打殺便是!你們為了什麼堅壁清野,招惹來一堆下賤蟻民,近來弄得城中是越發烏煙瘴氣了。妨礙我們清修不說,還引來賊寇妖人在城中作亂。信不信我們上書朝廷,將你貶到蒹葭關!」


    蒹葭關是華胥國面對九黎國的首要防線,那不只是一座關隘,而是連片城壘關防。由於周遭山林險惡、瘴氣密佈,駐守蒹葭關病亡者眾,華胥國中一貫是將罪犯發配到蒹葭關充作苦役,協助抵禦九黎國的進犯。

    王郡丞面對如此惡毒話語,依舊保持着寬和之色:「下官一定竭盡全力清查賊寇,還鹽澤城安寧。」

    「空口白話,全是官場上那點含糊之辭!」飛廉館修士絲毫不饒人:「給我說清楚了,既然先前抓住了赤雲都修士,為何不將其梟首示眾?至於釀成今日大禍!」

    王郡丞搜刮話語,正欲解釋,趙黍出面道:「夠了,是我提議囚禁桑華子,你們不用指桑罵槐。」

    「趙黍!你肯出頭,那便算是敢作敢當。」幾名飛廉館修士聚了過來:「我們館廨有兩名同修被赤雲都妖人所殺,你說說,該如何賠罪?」

    趙黍嘴角一提:「怎麼?這也要賠罪道歉?」

    「難道不用?」對方聲音一提。

    趙黍毫不客氣地反駁:「我們這是在剿匪,不是你們在海島上行游賞玩!既然面對妖人犯境,怎能保證毫無損傷?我本就施術聲明有妖人劫獄,你們既然選擇現身出手,那就要做好不敵敗退的準備。竟還在此大言炎炎,要我賠罪道歉?這發的什麼癔病,痴愚到這種程度?」

    飛廉館修士顯然沒料到趙黍回話如此刺耳,正要開口反駁,趙黍乾脆一通狂噴:

    「何況你們這幫人,平日裏縮在鹽澤城中碌碌無為。這幾個月對剿匪之事近乎不聞不問,既不肯親臨前線與賊寇廝殺,城中疫病流行,又不肯多施符水丹藥救人。偏生還要佔着別人家宅院邸,安享平靜。今日首次出手便折損人手,不思反省自勵,還要苛責無度,搬出一副直達天聽、肆意指斥的驕狂作態!

    朝廷不是任由你們上書發文便可撒潑攪鬧的,你等久受國恩,日常所用莫不是萬民竭力供奉,如今不思奮身以報,有何顏面責問用心辦事之人?世間勝負從無定數,妖人力強,一時不敵而有傷亡,實屬尋常!難道戰場上被賊寇砍傷,還要向他們討要醫藥不成?愚蠢!!」

    飛廉館修士被這一連珠嘴炮噴得臉色紅白變幻,想要反駁,嘴邊卻一時語滯。

    「你們如果要我道歉賠罪,那先就給我在戰場上擒殺三兩個妖人修士!」趙黍抬手指着遠方:「如今韋將軍率軍北上,尚未走遠,你們若想報復賊寇妖人,現在趕去時尤未晚!你們都長着腿,還能御風騰翔,不用我叫馬車來送吧?」

    「不、我……你……」飛廉館修士支吾難言。

    趙黍一揮手:「語無倫次,也不知你等平日裏修的都是什麼?光顧着喝西北風了?如果想要動手,那就祭出法器,不要廢話。似這般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

    趙黍最後一聲,乾脆提起丹田真氣,近前之人只覺得喝聲如雷、震耳欲聾,心中膽氣盡削不存,只得灰溜溜退去,連回頭怒目瞪視也不敢。

    看着飛廉館修士走遠,趙黍朝着別處街角一瞪,其餘幾家修士不再旁觀,識趣離開。

    「呼——」趙黍長出一口氣,心下暗道:「總算把這些傢伙忽悠走了。」

    趙黍想起了吳老大,剛才這番仗勢噴人,他就是在學吳老大對付賊寇的套路,沒想到還真的把飛廉館問罪給逼回去了。這讓他感覺普通人身上也大有可學之處,就看能否洞察其中玄妙並加以運用了。

    王郡丞在後面驚奇地眨着眼,他忍住笑意上前說:「趙符吏,你……這可真不像你平日裏的樣子。」

    趙黍撓頭問:「我平日裏的樣子?那是啥樣?」

    「溫良恭儉讓?」

    趙黍好懸沒有笑噴出來:「我……我這種人怎麼看也談不上這些德行吧?王大人就知道拿我說笑。」

    王郡丞搖頭道:「不論怎麼說,趙符吏這是幫了我大忙。這幫仙長若真要上書,我的處境確實不妙。」

    「本來就是我的責任,總不能讓王大人獨自面對。」趙黍叉腰說:「何況我方才所言不全是氣話,他們真就是毫無半點自覺。過去清閒過頭了,到了廝殺場合倉皇無措,死了人也是他們活該!

    戰場之上本就紛亂不定,什麼意外都有,剛才在刑房中,我也是險死還生,可我能去怪責誰?只能怨自己眼力不足、修為不深、術法不精。差勁就是差勁,自己認了,日後精進提升便是!」

    王郡丞言道:「若是國中修士都如你這般……不,哪怕有三分之一,那都是華胥國之大幸了。」

    「說到底,如今來到星落郡的館廨修士,大多是五國弭兵前後授籙修持,欠缺戰場之上的磨礪,都是嬌慣日久的年輕子弟。」趙黍說這話時,忽然想到這次派來星落郡的館廨修士,的確都是以年輕一輩為主,這是各家有意為之的結果嗎?那具體用意又是什麼?是為了磨礪考驗這些年輕人嗎?

    趙黍忽然發現,自己可能察覺到館廨首座們的想法了。

    「不過趙符吏方才所言,也確有幾分詭辯之辭。」王郡丞笑道。

    「哦?還請王大人教誨。」趙黍拱手問。

    「嗯……趙符吏方才曾言『被賊寇砍傷,還要向他們討要醫藥不成』,此言稍有不妥。」王郡丞捻須笑道:「此話單獨來看並無謬誤,只是飛廉館尋來,可不是向賊寇討要醫藥,而是專程質問你我。那幾人被趙符吏罵得心緒慌亂,聽不出其中情理有偏,自然無法辯駁。」

    趙黍回味點頭:「的確,他們要是逼問到底,我算是難辭其咎,多少能追責到底……不過當時要把他們勢頭壓下去,才好正常辦事,否則糾纏起來沒完沒了。」

    「不錯。」王郡丞言道:「所以我也贊同趙符吏所言,這些人真不知平日修的都是什麼?」

    趙黍笑道:「像我這樣多言狡辯,反倒未必是有道修士啊。在常人眼中,修仙之人大多清高無染,誰會拘泥於言辭?默守清靜才是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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