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是說,衡律城來到遁甲山,原因並不尋常?」趙黍聞言轉念道:「又或者說,衡律城是受到某種感應,脫離了千機閣前人掌控?」
齊範疇點頭道:「正是如此,千機閣後來幾番查驗,才能確定衡律城當時被千機靈矩所制。不過前人反倒認為,千機靈矩乃是天降神物,能讓死物啟發靈智。」
趙黍覺得十分離奇:「讓死物啟發靈智?莫非千機閣打造的陶俑、鐵俑等物,能夠像軍士般聽從號令、上陣征戰,便是因為千機靈矩的妙用?」
「不錯。」
趙黍還是沒想明白,千機靈矩是極少數讓他完全沒弄懂的事物,連一點頭緒都摸不着,這東西究竟是如何讓毫無生機靈智的陶俑鐵俑變得像常人一般能夠自如活動?
初時見到千機靈矩表面的方正回文,趙黍以為是輔成符篆的法寶,過去也聽說過有熊國用符咒操控陶俑的傳聞。可現在看來,千機靈矩恐怕不屬玄門仙道之物。
「老先生方才提到『天降神物』,莫非意有所指?」趙黍問道。
齊範疇重新關上黃銅大門,領着趙黍走入衡律城深處,同時講述道:「千機靈矩來歷成謎,幾乎沒有關於這件東西的過往記載,也不知是何人所造。傳說瑞鼎帝早年一次郊祭之時,忽然天垂異光,千機靈矩便憑空降下。」
趙黍聽到「郊祭」一詞,眉峰不由得一動。因為天夏朝皇帝郊祭,便是需要贊禮官全程輔左參與,是迎請五氣、調和五方的重要法事。
常人大多不知郊祭奧妙,以為就是皇帝裝模作樣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實則是在郊祭法事中策動五方五氣,藉此梳理綱紀法度、搜檢不正妖氛。皇帝若有感應,立刻御筆硃批,號令贊禮官前去討伐妖邪。
不過那都是久遠前的事情了,瑞鼎帝身處天夏末年,綱紀法度就算尚未崩毀瓦解,想必也隨着天夏朝氣運下行而漸趨衰敗,郊祭未必靈驗。至於在此時從天而降的千機靈矩,更是透着一股讓人難以信服的詭異。
「瑞鼎帝得了千機靈矩,自然是如獲至寶。也正是因此,他大力召集匠人,並下令打造衡律城。」齊範疇言道。
趙黍問道:「難道瑞鼎帝甫一獲得千機靈矩,就要匠人打造衡律城?修築宮殿尚且需要耗費時日繪製營造圖樣。」
齊範疇說:「衡律城的營造圖樣是瑞鼎帝親賜,至於是何人繪製,當年也沒有人敢過問。」
「也就是說,千機閣的前人不過是按照圖樣,將衡律城打造出來?」趙黍放眼四周,牆壁、穹頂佈滿了交錯的銅管與晶柱,靈光流轉、熱氣蒸騰,如此精密複雜的造物,想來並非輕易能成。
「圖樣是圖樣,實物是實物。」齊範疇言道:「如果只是建造衡律城,當初不到三年就完工。然而並不能達到瑞鼎帝所想那般飛天遁地、潛川游澤。後續增刪修補,還花了十餘年歲月。」
「瑞鼎帝打造衡律城,到底為了什麼?」趙黍追問道。
「按照前人的說法,衡律城是瑞鼎帝蕩平天下的行宮。」齊範疇發出一聲冷笑:「這種鬼話又有誰會信?」
「這倒是未必。」趙黍說:「起碼旭日神教的人信了。」
「左相剷除鄧飛豹,可見已經做好消滅旭日神教的準備。」齊範疇說:「何況天夏朝覆滅百年,旭日神教所求不過是痴心妄想,註定無法成功。」
趙黍確實佩服何輕塵對有熊國局面的掌控,旭日神教剛剛冒頭,便迎來滅頂之災。鄧飛豹也算小有能耐,結果什麼事都沒做成,轉眼就被齊範疇重創,趙黍趕來之後什麼都不用干,倒是落得清閒。
「這麼說,老先生是覺得,千機靈矩操控衡律城來到遁甲山,是因為受到洞天靈境吸引?」趙黍問道。
齊範疇點頭說:「沒錯,而且千機閣內不止我一個人這麼想。所以他們覺得,想要重啟衡律城,唯一辦法便是截取洞天氣機為用。」
「不得不說,這個想法着實很……」
趙黍還在斟酌詞句,齊範疇言道:「很荒誕。當我得知閣內眾人如此打算,便覺得他們已經病入膏肓,全然沒想過,千機靈矩這個所謂的『天降神物』,本就超出他們的掌控。千機閣這麼多年,從來就不曾真正弄清楚這東西的奧妙。」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趙黍倒不覺得這樣太過離奇,得到一件全然不認識的物件,拿來進行各種嘗試,從而摸索出有何具體效用,本就是人之常情。
但趙黍也的確從齊範疇話中聽出,千機靈矩此物並不尋常。兩人往深處走了片刻,來到一扇鐵鑄大門前,兩側牆壁埋有殺傷來犯之人的機關陷阱。
齊範疇熟門熟路解除機關,然後打開鐵鑄大門,便能見到內中沿着琉璃晶柱發散的靈光,千機靈矩在飛速旋轉的圓軌中懸浮不墜。
「這就是安放千機靈矩的地方。」齊範疇說:「我聽說就是你救走了陶鶴齡?」
趙黍點頭稱是,齊範疇接着說:「千機靈矩雖然貴重,但我還不清楚此物真正用途,你既然是為遁甲山的洞天靈境而來,能否先為千機靈矩施下禁制封印?」
「老先生為何要這麼做?」趙黍不解道:「此物難道不是你們千機閣的關鍵所在麼?我若是在此處施加禁制封印,是否會妨礙你們打造機巧?」
「處理了鄧飛豹,左相將着手整頓千機閣,今後一切典章規制都將大變,眼下可謂諸事不宜。」齊範疇解釋說:「朝廷不會准許打造軍器機巧的千機閣脫離掌控,衡律城飛天遁地這種事,以後是別想了。」
趙黍已經明白何輕塵的手段了,他放任旭日神教作亂,除了將隱患一舉拔除,也是為了藉機整頓朝堂上下。
變法度、立新制,本就是阻礙重重,趙黍在華胥國的經歷讓他深有體會,就算是靠着強橫手段殺人抄家,也終究有不足之處。
而何輕塵放任旭日神教作亂,恐怕有熊國朝野上下很多人受到牽連,如此免不得一場沙汰滌盪,為後續的變法改制騰出空餘。
同樣,何輕塵也將在這場紛亂中,讓自身權勢更上一層樓,無人可以動搖。
趙黍思量再三,千機靈矩此物確實來歷不明,而且也得到齊範疇准許,為防變數,就在此間設下禁制。
看着停緩下來的圓軌,千機靈矩落在錯金琉璃柱上,光芒消散,整座衡律城似乎也沒了生機。
佈置完這一切,趙黍問道:「左相是否跟老先生提及徐某欲為之事?」
「修士尋覓洞天靈境,無非是為求仙緣。」齊範疇神色尋常:「你大可放手施為,千機閣不會礙事。」
「那徐某就先行謝過了。」這個情況比趙黍所想要順利許多,順便問道:「不過徐某尚有一事不明,既然老先生早就知曉鄧飛豹是旭日神教出身,為何願意放任他們把持千機閣?」
「我是左相派來的,誰來主持千機閣,不是我說了算。」齊範疇回答說。
「老先生是密探?」趙黍有些好奇。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多問。」齊範疇拱了拱手:「要是沒有其他事,那我先告退了,閣內眾人尚需安撫。恕不奉陪。」
齊範疇言行乾脆直接,沒有半點拖泥帶水,這樣的人安插在千機閣多年而不變心,必要之時猝然動手,輕鬆拿下鄧飛豹,該說是何輕塵識人有道,還是有熊國人才濟濟?
在衡律城中閒逛一陣,立刻就有軍士從外面趕來,開始清查接管,趙黍也不便停留,飛到外面尋落腳處。
「千機靈矩看來也是天外之物了。」趙黍望着塔柱林立的衡律城,心下與靈簫言道:「難怪連你也不認得這東西,可是千機靈矩好像能夠感應到真元玉府臨近遁甲山。我懷疑千機閣匠師夢見洞天景物,很可能是心神受千機靈矩所擾,從而生出截留洞天的念頭。」
「你是覺得,那些匠師被千機靈矩暗中操控了?」靈簫難得問道。
「表面上不太能看得出來,我自己接觸千機靈矩之時也沒有感應,或許是我本就衝着真元玉府而來,體察不出心念變化。」趙黍言道:「千機靈矩這東西可以給毫無生機的陶俑賦予靈智,能夠擾動常人心神、篡變思緒念頭,我絲毫不覺得奇怪。而魂魄堅定的修士、武者,反倒不受其擾。」
「那按你這個說法,瑞鼎帝的狀況又該如何解釋?」靈簫言道:「瑞鼎帝應該也是有仙道修為在身,不可能輕易受到千機靈矩所懾,可此人不顧國力民生,聚斂財物匠人,強求打造衡律城,如此性情劇變,或許正是受千機靈矩侵擾心神。」
「帝下都郊祭,迎請五方五氣,敞露心神、廣納萬靈,正如梁韜當年登壇飛升,自身毫不設防。」趙黍說:「贊禮官輔助郊祭,其中一項任務便是為天夏皇帝護法。只是天降神物這種事,恐怕也屬意料之外。」
靈簫言道:「瑞鼎帝在獲得千機靈矩之時,心神已遭篡變。更甚者,遭受天外之物奪舍。」
趙黍聞言暗生驚疑,如果真是這樣,那當年在位的瑞鼎帝,恐怕早已是一個披着人皮的天外異類了。也難怪此人會做出諸多荒誕離奇的舉措,致使民心盡喪。
「天夏朝的覆滅,除卻人間亂象,天外干預插手者也不少啊。」趙黍言道:「千機靈矩的氣韻跟那催人妖變的狼頭邪神截然不同,明顯是另一支勢力。這麼多天外物類對崑崙洲虎視眈眈,恐怕未來災禍劫數難以斷絕。」
趙黍越發覺得,天夏朝的覆滅、青崖真君殞落、永嘉梁氏遭劫,這背後牽連甚廣,仙家插手塵俗,或許也因此有關,而後續波及塵世眾生,更是造就諸多變數。
趙黍如今修為境界,放眼天下也算有數的高人,但他從不因此自傲。
一來趙黍可謂是仙緣豐厚,見慣世間高人,諸如梁韜、鴻雪客這等在世仙家,換作尋常修士平生都難得一見;二來他隱約領略到塵世之外,還有更多高深莫測的存在,連開闢洞天的高真上仙都殞落了,自己這點本事實在不值一提。
可如果只是仙家較勁相爭,還則罷了。但眼下察覺到不止一支天外物類正覬覦崑崙洲,趙黍內心有一股生死存亡的迫切感油然而生,他發現僅憑自己眼下這點修為法力,面對潛藏天外的危機,連自保都大為不足。
靈簫久久默然不語,趙黍心生疑惑,問道:「靈簫,你是否知曉與天外相關的隱秘之事?」
「你境界未至,不必多問。」靈簫極其生硬地回答。
「又是這話。」趙黍不悅道:「我已經來到遁甲山,距離真元玉府不過一步之遙,到這種時候,你還要繼續隱瞞我嗎?」
「隱瞞你什麼?」靈簫語氣轉澹。
「你說你當年遭遇殺劫,真形法體被斬,僅餘一點真靈遁入真元鎖。」趙黍說:「但你從來不肯說清前後緣由,就連梁韜身負崇玄館傳承,遍搜經籍也不清楚你的來歷。
千機靈矩這等天外之物感應到洞天門戶臨近,隱約有侵佔之意。這樁樁件件,都讓我不得不警惕。我過去一直是相信你的,但我不希望打開洞天門戶,又會招致殃及眾生的災厄。」
「我不說,你是否就要拒絕打開真元玉府?」靈簫問道。
「我不想做這種抉擇。」趙黍說:「你只要給我一個確切的回答就好。」
靈簫沉默許久,久到日落西山、星斗行天,趙黍忍不住問道:「靈簫,你難不成也是自天外而來?」
「不是。」這回靈簫十分乾脆地否定。
「那真元玉府是你開闢的洞天嗎?」趙黍又問。
這一回靈簫再度沉默不言,趙黍十分無奈地嘆息:「果然,天底下哪有這般好運?在某個廢棄洞府找到上古遺珍,從而結識仙家高人,毫不費力就得知一處洞天仙境所在……原來這一切,都是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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