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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未末略顯疲憊的靠坐在椅子上,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看着桌子上那厚厚的一摞奏疏發呆,眼神中有些少見的飄忽。
次輔姚新遠端着一杯茶放在寧未末面前,然後在寧未末對面坐下來。
「寧公?」
姚新遠輕輕叫了一聲。
寧未末這才回過神來,看向姚新遠問道:「姚公何事?」
姚新遠道:「沒什麼要緊事,只是見寧公從回來之後就一直有些心緒不寧,想問問,是什麼事讓寧公如此糾結難解?」
寧未末微微搖頭:「我在想,我們是多麼狹隘。」
姚新遠微微一怔:「狹隘?」
寧未末點了點頭,語氣平緩但格外凝重的說道:「之前在宮裏見到古公公那樣的表現,我們都覺得深感欣慰,可回來之後我就忍不住想,古公公真的沒資格做次輔?」
「聖君曾經說過,只要一個人的品行道德和學識沒有問題,那何必糾結於他的出身來為難?」
「我們都覺得,後宮內臣干政是錯的,古公公也是這樣覺得,所以他寧可死也不願意壞了大玉的規矩......而我們呢,覺得他這樣做是對的。」
「他做了對的事,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天地,我們呢?我們對不起他。」
姚新遠因為這番話而陷入沉思,良久之後也是嘗嘗的吐出一口濁氣。
「是啊,我們對不起他。」
姚新遠道:「一個人犧牲自己而做出選擇,我們都可以站在規矩或是道德的立場上肯定他表揚他,卻唯獨忘了,人家是犧牲了自己。」
寧未末沒有說話,似乎是在這樣一個心境下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又是過了許久,他才從這般自責和愧疚的情緒中緩過神來,看向姚新遠問道:「辦學的事,最快可在什麼時候推行?」
姚新遠如實回答:「寧公心裏其實早有答案,現在的大玉要想在舉國之內辦學,其實就三個字......辦不起,哪怕是在富庶些的地方,在每個鎮子每個村子裏都辦學,也極難做到。」
他看向寧未末道:「寧公問我最快可在什麼時候推行,我只能回答......十年後。」
寧未末點了點頭。
是啊,他又何嘗不知道答案?
大玉現在拿不出那麼多銀子來辦這件事,就算是有這麼多銀子也湊不出那麼多去鄉學村學做先生。
讀書人,十年寒窗求功名,你把他放在鄉學和村學裏做個教書匠,有幾人能做到心甘情願?
「難啊。」
姚新遠道:「陛下一句話,這事若定個十年規劃也還好,現在就想辦,什麼都拿不出。」
他看向寧未末試探着問道:「要不然就現在京州辦?離着歌陵近,陛下問起來,咱們也好說些。」
「姚公!」
寧未末臉色立刻寒冷起來:「你這就忘了古公直言之大義?!」
姚新遠心裏一震,緊跟着面色上就羞愧起來。
「姚公,這樣的想法要不得啊。」
寧未末語氣沉重的說道:「今日你在京州辦學用意卻不是辦學而是敷衍陛下,那明日下邊的人就能敷衍你我!」
姚新遠連忙起身,俯身一拜:「寧公,我也是一時心急,這非我本意,但話既然出口,我理當認罰,請寧公處置。」
寧未末嘆了口氣後說道:「事大又急,我知道你有些撐不住了,可這事撐不住可以見陛下直言,但且不能敷衍了事。」
姚新遠點頭:「我,知錯。」
寧未末拉了姚新遠坐下來後說道:「我已經想過了,古公可大義直言,我心胸不及他,但也不是沒膽子效仿,明日我會再求見陛下把此事如實陳述。」
姚新遠立刻道:「我與寧公一道。」
坐在不遠處的次輔趙苗欣也起身道:「我也願與寧公一道!」
奉辦處里的輔臣們紛紛起身,抱拳行禮道:「我等願意與寧公一道!」
這一刻,寧未末覺得自己鼻子有些微微發酸,他看着奉辦處里的這些輔臣,忽然間醒悟到了古公大義直言帶來的另一個影響。
只憑這一件事,古公之名流傳千古不為過。
「寧某,拜謝諸公!」
寧未末站起身來,向眾多輔臣俯身回禮。
與此同時,御書房。
辛言缺看向站在一邊的古秀今,古秀今只是微微低着頭。
良久後,辛言缺嘆了口氣道:「朕現在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還是你們教朕明白的。」
古秀今問道:「陛下指的是何事?」
辛言缺自嘲的笑了笑後說道:「朕聽聞,百姓中的那些富戶,商賈之家,寧願自己的孩子遊手好閒,也害怕他們忽然間想證明自己的本事......」
他說到這,自嘲笑意更甚。
「朕何嘗不是這樣的人呢?突發奇想的要辦什麼事來證明自己,兩件事,本意都是好的,卻根本就沒有想過能不能行,實際不實際。」
古秀今道:「陛下錯了。」
辛言缺問:「朕又錯了?」
古秀今道:「陛下如果什麼都不想,才是真的錯了,陛下開始想,就不錯。」
辛言缺嘆道:「可不切實際的想法,總是會害人害己。」
古秀今道:「朝臣們知道陛下想功在千秋的大事,這比什麼都重要。」
辛言缺看了看這個年紀不大,但兩鬢都已經有些花白的內侍總管。
歲月在他臉上已經留下了刻刀划過一樣的痕跡,那一條一條皺紋里刻下來的都是人生在世的感悟。
「朕想知道,你究竟想不想做輔臣?」
「回陛下,臣是想的。」
辛言缺聽到這話後鬆了口氣,心說終究還是沒有猜錯心思,這便好,這便很好。
「所以啊......」
辛言缺靠在椅子上自言自語似的說道:「朕現在理解了,為什麼太上聖君當初要把人放出去歷練,如朕這樣,自幼在上陽宮裏長大,事事處處都有人護着,離開上陽宮之後又肆意妄為,並無人約束,久而久之,便是百姓們口中所言的紈絝子弟了。」
這句話古秀今不敢回應。
「挺好。」
辛言缺道:「於朕來說,坐上這皇位的那一刻起才是歷練,於他來說,坐上皇位之前皆為歷練。」
這句話,古秀今也不敢接。
「大概是太上聖君早就看出來我心性如何,也早就看出來我能力如何。」
辛言缺道:「這事,可真是讓人惱火。」
古秀今居然點了點頭:「是啊,可真是惱火。」
辛言缺現在不缺一個大義直言的古公公,他缺的事一個可以說說心裏話的好朋友。
所以古秀今在可以接話的時候,可以稍顯放肆些。
果然,辛言缺白了他一眼,然後就忍不住笑了笑,倒也不再是那自嘲的笑意。
「你覺得,寧未末他們會怎麼想?」
古秀今微微彎着腰認真回答:「可真是惱火。」
辛言缺一愣。
然後又苦笑一聲。
「你這人,太上聖君說過無數次,這世上最會拍馬屁的寧未末不及你,朕倒是覺着,最會笑話人的是你才對。」
古秀今笑了笑說道:「陛下問臣,臣不敢欺君,臣想起來寧大人走的時候那臉色,就能明白他有多難受。」
辛言缺道:「那你告訴朕,辦學之事,最快要多久才能真正推行下去?」
古秀今謹慎了。
他仔細思考過,不止一次的仔細思考過,但當天子問他這件事的時候,他還是得無比謹慎的再思考一遍。
辛言缺也不着急,安安靜靜的等着古秀今給他答案,因為他很確定,這個世上不騙皇帝的人不多但其中必有古秀今一個。
「回陛下。」
古秀今認真回答道:「快則六年,慢則十年。」
「六年?」
辛言缺有些不理解,他看着古秀今的眼睛問道:「為何是六年這個數?」
古秀今解釋道:「如果臣沒有想錯的話,太上聖君和大將軍林葉在北疆所謀之事,是將來北伐之事。」
「太上聖君不能給婁樊人恢復過來的機會,可這世上之亂,再大,五年也是個束期。」
「大亂不能大平,那自然有其他法子可以平息下來,比如婁樊不能徹底恢復絕對的統治,那也會分裂成幾個小些的國家恢復秩序。」
「這是內亂之事,臣以為五年算是個能結束的時期,但外侵之事,另當別論。」
「且,大玉若要聚集起北伐的力量,無論是錢款還是兵力,也需至少五年時間......」
說到這,古秀今看向辛言缺道:「臣覺得,最多五年後,大玉就會北伐,若順利,五年後,大將軍林葉不管是智謀還是武力,當在巔峰。」
「大亂之後的婁樊抵擋不住大玉雄兵......而如此謀伐之事又當以急兵之策,若烈火燎原,不能給婁樊人長久時間,速度越快,婁樊人接受滅國就越容易,拖得越久,抵抗之心就越重。」
「所以臣妄自揣測,太上聖君和大將軍林葉制定的北伐計劃,當是在一年之內以滌盪之勢攻滅婁樊,那時候......」
古秀今微微笑道:「大玉就不缺錢了。」
辛言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婁樊再怎麼亂,各大家族各大部族都富得流油,征戰之後,必有數不清的金銀財寶從婁樊回流大玉。
那時候大玉確實就不缺錢了。
古秀今道:「臣想着,若放在平時,讓十年苦讀的書生甘心去做教書匠,大概是很難,畢竟他們出頭的機會,都在這十年苦讀之中了。」
「但那時候婁樊方定,陛下若下旨昭告天下,凡在鄉學村學教書滿兩年者,可往婁樊為官......」
聽到這句話,辛言缺眼神一亮。
古秀今繼續說道:「或許會有不少人不願意去那麼遠的地方做官,相較之下,更願意留在大玉做個桃李芬芳的先生,也是好事。」
辛言缺忽然重重的嘆了口氣道:「朕不能讓你入閣為次輔,朕終究是心有不甘。」
古秀今則俯身道:「陛下能聽的進去臣這些淺薄之言,那臣和已在奉辦處做事又有什麼什麼區別呢?」
他看向天子肅然說道:「臣在這裏,倒是可以和陛下說更多話,到了奉辦處,怕是要束起臣這隨意而言的自由了。」
辛言缺沉默良久之後,點頭:「你說的和都很在理,寧未末的話也很在理,朕不是非要在史冊上留個賢名,朕只是把想讓後世之人說謝家出了個混賬東西......」
「你派人去把寧未末叫來......不,朕親自去吧,小古,你叫人帶上些祛火的涼茶,朕現在就去給輔臣大人們去去火......」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這事,朕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若再把有本事的輔臣都逼壞了......太上聖君回來,大概要罵朕。」
古秀今笑着俯身:「臣,遵旨。」
走了進步辛言缺回頭問古秀今:「你說,寧未末他們有多惱火?」
古秀今聲音極低的回了一句:「大概,也就是不敢直接罵。」
辛言缺瞪了他一眼,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古秀今語氣真誠的說道:「天下人,無人能有陛下心胸。」
辛言缺:「好馬屁!」
大步而行。
「該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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