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外,燈籠燭火投映下一圈紅色光芒,不時隨風搖曳,明暗不定。
賈珩立身在廊檐下,望着深沉的夜色出神。
其實方才寶釵鼓起勇氣,當着他面解開紅襖,將金鎖給他把玩觀看時,就已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寶釵,最為直白的情意表露。
「珩大哥若是想」
這既是某種試探,也是某種情意的表露,更不用說將他領進自己的閨房
不是非要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才算是表白心跡,因為現代人看來十分含蓄的方式,已是古人直接而炙烈的表白。
所以,面對寶釵的試探或者說表露心跡,他能怎麼辦呢?
「我不看,妹妹趕緊收起來?」
那幾乎不用想,以寶釵「山中高士晶瑩雪」的性情,哪怕心頭再是悽苦,也會將驟起的情思斬斷,再加上薛蟠之事,或許對薛姨媽的婚事安排也不再一味排斥。
那時候對他也會真正的疏遠。
萬一,再黑化起來
於是,他思量片刻過後的應允,對少女而言,無疑是情意的確認。
否則,他倒不會做那般瓜田李下的事情。
至此覆水難收。
男女之間,感情最為不確定的時候,恰恰是你來我往的試探,而窗戶紙一旦捅破,感情則會迅速升溫,後續就是在談戀愛了。
因此,即使他當時在看過金鎖之後,選擇牽起寶釵的手,想來她也不會拒絕的,但屋裏一簾之隔其實還有着旁人,鶯兒就在外廳打着珞子。
他需得為她着想。
賈珩目光深深,接下來思量之後的打算。
寶釵比晉陽要棘手的多,倒不僅僅是薛姨媽,而是寶釵需要名分,而他現在還給不了,如果置之不理,等他能給名分的時候,寶釵都嫁為人婦了。
過了這個年,薛姨媽會不會採取行動?
在薛蟠已進囚牢的前提下,薛家無良配可適,目標多半是要鎖定在寶玉身上。
都不用說,王夫人肯定樂見其成,不過因為寶玉的年紀,倒不會當即定下親事,而是拿金玉良緣來傳播流言,試探賈母的反應。
「所以,她也有些着急了,否則也不會這般」賈珩收回思緒,抬眸望向遠處。
此刻,正是除夕夜,綿長的遊廊上已懸起了紅色「福」字燈籠,涼亭四柱廊檐下,則張懸了垂成弧月狀紅色絲帶,一股春節的喜慶、熱鬧氛圍撲面而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把珠圓玉潤的聲音,「珩大哥。」
賈珩徇聲而望,只見彤彤燭火映照下,寶釵身着玫紅撒花緞面對襟半臂,上穿粉色圓領繡牡丹上襦,下着粉色繡花百褶裙,中系金色腰帶,身姿原就豐美、嫻雅,這身兒打扮,在氣質上愈見端莊、明麗。
少女雲鬢挽起,秀髮之間別着一支珠鑽簪花,而梳着空氣劉海兒光潔如玉的額頭下,秀眉彎彎,眸似水杏,梨蕊雪白的臉蛋兒豐潤、白膩,借着燈火而觀,就連嬌小玲瓏的耳垂上,耳釘炫射着熠熠光輝。
得益於這些時日的「美妝」知識薰陶,賈珩赫然可見,少女飽滿瑩潤的粉唇上,似乎塗着一層淡紅色胭脂,增添幾分俏麗。
女為悅己者容
賈珩面色微頓,忽然想起這麼一句話。
彼時涼風吹來,燈火搖曳,投下明滅不定的光影,看着略有幾分含羞帶怯的寶釵,賈珩心頭不由湧起一股感懷。
這樣一位鍾靈毓秀、豐潤嫻雅,宛如從書中款款而來的少女,鍾情於他,他似乎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寶釵柳葉彎彎眉下,瑩潤如水的杏眸,正自秋波盈盈地望將過來,見着少年怔怔出神,一時間,芳心既有嬌羞,也有幾分欣喜,但凝了凝眉,疑惑問道:「珩大哥,怎麼了?」
賈珩笑了笑道:「妹妹打扮起來,與往日大不相同,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了。」
寶釵聞言,眉眼間帶着一些羞喜,迎着少年的打量,柔聲道:「原是今日過節,自與往日不大相同的。」
賈珩輕笑道:「雖知妹妹平時恬淡自守,但如今正是春華雲錦之齡,也不需太自苦了。」
寶釵輕輕「嗯」的一聲,然後揚起肌膚瑩潤的臉蛋兒,杏眸凝睇含情,認真道:「珩大哥的話,我記下了。」
賈珩笑了笑,忽地見着寶釵竟是孤零零一人,詫異道:「怎麼沒見鶯兒?」
寶釵輕聲道:「同喜、同貴她們跟着媽去了老太太那裏,哥哥這邊兒沒人侍奉,平時那些嬤嬤和粗使丫鬟都不太得力,鶯兒就留在家裏照顧哥哥」
少女說着說着,聲音漸漸輕不可聞,眼睫低垂,臉頰微紅。
賈珩點了點頭,溫聲道:「文龍是得留個謹細人來照應着。」
「嗯。」寶釵輕聲說道,螓首微微偏轉,白膩如雪的臉蛋兒,早已紅若雲霞。
賈珩笑了笑,道:「妹妹,走吧。」
寶釵聲若蚊蠅地「嗯了一聲,隨着賈珩沿着迴廊向前走着,她也不知道怎麼了,許是因為媽最近時常提些怨懟於他的話,也許是因為今天寶玉面前,媽執意要將金鎖給寶玉看,也或是方才並排而坐,她知道他對自己
「這段路有些暗,地上台階多,妹妹多小心腳下,仔細別跌倒了。」賈珩忽地叮囑道。
寶釵剛要開口,忽地嬌軀一顫,水潤杏眸隱有羞意混合着慌亂湧起。
蓋因,自家衣袖中的手,已落入一隻溫厚的手掌中,寸寸溫暖由指尖傳遞而來,令她顫慄的感覺再次襲來,梨蕊臉蛋兒緋紅如霞,一直綿延至耳垂。
一顆芳心「砰砰」跳了起來,既是歡喜又是驚慌,顫聲道:「珩大哥,這時候,路上應結冰了」
「嗯,妹妹小心看路,別摔倒了。」
兩個人沿着迴廊緩緩走着,因為梨香院離賈府的一段路,並非四通八達,花牆高立,一路上根本沒有什麼人,而且紅色燈籠原就昏暗不清,兩人偷偷牽手走了一小段路,倒也無人發現。
寶釵轉眸看向那身形挺拔如芝蘭玉樹的少年,以及在燭火下一明一暗閃過的臉頰,掌心都快攥出汗水來。
既唯恐被人發現想要抽開,又貪戀掌中的一抹溫暖。
只是剛剛接近涼亭拐角,隔着花牆,忽然聽到丫鬟的說話聲以及腳步聲傳來。
寶釵玉容微變,心頭一急,輕聲道:「珩大哥」
正要對一旁的少年說些什麼,忽覺手下一空,發現那人赫然已鬆開了自己的手,臉上若無其事,不由抿了抿粉唇,心底竟生出一股又羞又惱的情緒。
而拐角處,兩盞燈籠近前,正是賈母屋裏的丫鬟翡翠,還有一個粗使丫鬟,見着二人,又驚又喜,喚道:「珩大爺,寶姑娘,老太太正讓人喚着你們到天香樓呢,怎麼在這裏?」
賈珩笑了笑道:「這就過去呢,你先過去回話和老太太說。」
寶釵豐美的臉蛋兒上同樣現出輕笑:「顰兒、探丫頭她們都過去了吧?」
「一早兒就過去了,就差寶姑娘了。」翡翠笑意盈盈地回着寶釵,道:「那珩大爺,我就先過去和老太太說了。」
賈珩點了點頭,目送兩人離去。
寶釵這會兒深深吸了一口氣,忽地驚覺過來,一張白膩如雪臉頰滾燙如火,心頭砰砰直跳,她剛才都在做什麼啊?怎麼就鬼使神差,任由他挽着手?
真真是撞客了一樣。
只是,他究竟什麼意思?
是在告訴她,他與她只能避着人嗎?
念及此處,凝了凝秀眉,瑩潤如水的杏眸,不由看向那蟒服少年,目光落在那冷峻、削立的面龐上,正見那少年同樣轉眸看向自己,目光溫潤。
寶釵芳心一顫,粉唇翕動了下,想要說些什麼,但卻不知從何而起,她甚至都不好問他以後怎麼待她,尤其是現在。
有些話總要他自己說,才顯得彌足珍貴。
忽地這時,「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響起,東府天香樓方向,伴隨着一道「啪」的聲音,煙火倏然升空,五顏六色,絢麗多彩。
賈珩指向天空,輕聲道:「妹妹看那煙火,倒是五光十色的。」
寶釵聞言,也捏起一角手帕,近前而望,眺着五顏六色,璀璨奪目,照亮大半夜空的煙火,壓下芳心的愁腸百結,笑了笑道:「看着確是美不勝收,只是湘雲這會兒應喜歡的給什麼似的吧,珩大哥,我們趕快過去吧。」
想了想,將「只是絢麗一時,不得長久」咽了回去,改口而言。
她不能現在逼迫他。
賈珩看了一眼豐美、嫻雅的少女,也不多言,與其一同前往東府。
會芳園·天香樓
這會兒,榮寧二府的女眷,都已匯聚一堂,珠翠環繞,歡聲笑語,有幾個站在二樓軒窗前,看着會芳園上空的煙火。
見着賈珩與寶釵上了天香樓,湘雲笑着近前,就去拉着寶釵的手,笑道:「寶姐姐,珩哥哥,你們可算過來了呢。」
其他人也笑着上前招呼。
賈珩一一點頭回應。
賈母笑着招呼道:「寶丫頭,你娘剛才還說喚你呢,怎麼這麼晚才來,吃飯了沒有?」
寶釵這時款步來到薛姨媽近前,拉過薛姨媽的手,輕聲道:「老太太,剛才與珩大哥,和哥哥說了一會兒話。」
提及薛蟠,賈母臉上的笑容,就有幾分不自然,看向一旁的薛姨媽,問道:「蟠兒那孩子可大好了吧?」
薛姨媽忙道:「還不能下地的,我剛剛和珩哥兒說,看能不能再養養傷,再過去。」
賈母聞言,默然片刻轉眸看向近前而坐的賈珩,問道:「珩哥兒,你怎麼說?」
賈珩迎着薛姨媽和寶釵的目光,面色平靜,想了想道:「養養傷倒也無妨,但也不可拖延的太久了。」
賈母聞言,看向薛姨媽,寬慰道:「有珩哥兒照料,你也別太擔心了,先前不是說了,蟠兒那孩子還是能一月回家一次的嗎?」
薛姨媽點了點頭,然後看向賈珩道:「是珩哥兒特意吩咐過的。」
寶釵同樣看向一旁的少年,彎彎柳葉眉下的水潤杏眸,盈盈如水,只是與那雙清冷目光,剛剛相接,很快錯開。
賈母笑道:「珩哥兒和寶丫頭過來,多半也沒用過飯,鴛鴦,吩咐人開宴罷。」
鴛鴦笑着應了一聲。
賈珩這會兒落座在探春身旁,圍着一條長桌,拿起筷箸。
探春問道:「珩哥哥,明日聽說還要在安順門舉行閱兵正典?」
賈珩輕聲道:「明日一早就要去京營,今天就不能飲酒了。」
雖就在前幾天連續盯着京營待閱兵丁,但還是擔心出着差池,明日一早兒就去京營大營查看閱兵準備得如何。
秦可卿目光盈盈看着對面少年,輕笑道:「夫君,初二應該沒事兒吧?」
賈珩看向秦可卿,見着一襲華美盛裝的麗人臉上明媚的笑靨,一時間竟有些心虛,道:「初二,不是要到岳丈那邊兒歸寧嗎?」
秦可卿螓首點了點,道:「夫君那天不忙吧?」
賈珩道:「初二倒沒什麼事兒。」
夫妻二人簡單說着話,算是將初二歸寧之事定了下來。
這邊廂,隨着時間流逝,一群人用着年夜飯,獻着屠蘇酒,喝着合歡湯,奉上吉祥果,敬上如意糕。
這時,就有丫鬟準備了銀錁子以及各式荷包,銀子有海棠式的、梅花式的,筆錠如意式的,也有八寶聯春式的,荷包五顏六色,各不相同。
湘雲梨渦淺笑道:「嫂子要給咱們發壓歲錢了?」
秦可卿笑着打趣道:「就你聰明。」
然後吩咐着丫鬟寶珠、瑞珠,那好銀錁子給黛玉、寶釵、湘雲、探春、迎春、惜春幾個發着。
過了會兒,幾個姑娘猜枚行令,賈母那邊兒也在鳳姐、李紈的陪伴下,歡笑聲不斷。
賈珩在簡單用罷飯菜後,下了天香樓,去陪着院落中正在飲宴的東西二府男丁。
賈政這時坐在一張擺滿各色菜餚的圓桌上,一旁則有賈環、賈蘭兩個小童,寶玉則坐在賈璉身旁的座位。
見着賈珩過來,都紛紛上前見禮,賈珩一一還禮,坐下敘話。
賈政換了一身錦袍儒衫,目光複雜地看向那少年,面帶擔憂道:「珩哥兒,今上午早朝,不妨事吧?」
作為旁觀了熙和殿朝爭的一幕,哪怕最後見賈珩佔據上風,但一想起那群起而攻的架勢,賈政心頭就難免忐忑不安起來。
鬧出這般大的陣仗
此言一出,不遠處坐着的賈赦,也投將過去冷漠目光,心頭兀自冷笑不止,他雖因無現職沒有入熙和殿,但也聽柳芳談起過,這小兒得罪了文官的首輔,雖得一時口舌之快,但只怕不久後,將要倒大霉了。
賈珩道:「二老爺,是非曲直,人心自有公論,只要我等武勛之家,兢兢業業,忠於王事,宵小再是仇視,也興不起什麼風浪。」
賈政聞言,點了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見少年神情依舊從容,倒也漸漸放下心來。
賈赦手中拿起酒盅,心頭冷笑,被文官盯着了,還能好得了?只怕不久後,就有人彈劾攻訐,三人成虎,宮裏天子再是信任於你,也難免不受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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