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都沒人,猛就見到這麼大的陣仗,她有些錯愕,下意識看下自家姑娘,後者卻是從容淡定得很,只維持正常的步履。
芍藥也跟着心定了一下,也才有心思去觀察前面那一堆人。
嬤嬤跟丫鬟的一大群,為首者卻是一年輕姑娘。
看着比自家姑娘還小上三四歲,約莫也就十四五上下,長相嬌美,叉腰笑看他們,神氣得很。
但她打量謝明謹的時候,愣了下,繼而臉色很難看。
芍藥自知自己不是個聰明的人,但都是女子,她第一時間就體察到了這位嬌小姐的不悅來自何處——自家姑娘的姿容。
不過對方很快將這種不悅轉變為敵意的嘲諷,「謝明謹,你可算從鄉下回來了啊,很不容易吧。」
她語氣驕傲,揚着下巴看人,好像某一方面吃虧,就非要在另一方面找到優勢。
謝明謹沒說話,倒是好生看着這姑娘,那眼神談不上惡意,也沒惱怒,只認真細緻,還帶着幾分讓人覺察不出的溫和。
嬌小姐卻覺得這目光分外瘮人,叉腰的手忍不住收回,摸了下手臂,又覺得這樣沒氣勢,當即迫不及待指着地上的火盆道:「被父親驅逐到鄉下地方,你這人特別晦氣,我可給你準備了一個火盆哦。」
且先不計較對方話里的羞辱,芍藥一看那火盆,差點擼起袖子跟對方干架。
這是跨火盆嗎?這火大得都可以烤豬了!
芍藥心裏有火氣,但沒有強出頭,規矩擺着呢,只繃着臉站在明謹身後。
而明謹呢,看了那火盆一眼,再看向嬌小姐,面上竟有笑意,「三妹妹這些年這般惦記我麼,我人還沒到,就先給我準備了一個火盆。」
謝明月聽着這話總覺得哪裏怪,主要是對方那溫柔卻穩重的「三妹妹」讓她十分難受。
被膈應到了,雞皮疙瘩就沒下去過。
她還未說什麼,就見謝明謹繼續問:「廚房有栗子嗎?」
她問誰?那些嬤嬤跟丫鬟們下意識就想應,可又回神過來——對方可不是他們的小主子。
他們的小主子正叉腰怒瞪他們呢,一副他們只要敢應、她就會抽死他們的樣子,於是面面相覷,不敢回答。
「看來沒有,原來城裏連栗子都沒有,三妹妹這些年辛苦了。」
「誰說的!肯定有!你以為是你那鄉下地方呢。」謝明月嘴一禿嚕就反駁了。
「那你吃不吃?」謝明謹問她。
謝明月忽冷笑了,慢條斯理道:「你真以為我是個貪吃的呢,這麼容易被你糊弄,我告訴你,我才不....」
「加蜂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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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宅老院,大榕樹紮根盤頂,照映郁蔥,院子裏,好些嬤嬤井然有序,而年輕的丫鬟們一個個謹言慎行,生怕被抓到錯處被發落了。
彼時,被精心伺候、渾身上下連髮髻上的珠釵都被擦拭油亮的謝老夫人正在聽一個嬤嬤匯報探勘結果。
「你是說,她直接去了雲潛樓?」
「是的,老夫人。」
「果然一如既往沒有規矩,然後呢?」
嬤嬤遲疑了下,還是硬着頭皮道:「跟廚房要了栗子跟蜂蜜。「
「嗯?」
「她們在炒栗子。」
老夫人怔了下,目光深沉,「你說什麼?明月那丫頭呢?」
「在一起吃。」
老夫人的臉幡然陰沉,半響後,才刻薄吐出一句,「果然是庶出,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雖是她嫡子之女,可卻是妾所生,所以只能是庶出。
算起來,整個謝家真正嫡出的也就兩個。
一個是主君,一個就是主君長女謝明謹。
以嫡生嫡,才是嫡脈,也是世家的根基。
可....老夫人不喜歡。
哪怕是自己嫡子所生第一個孩子,她也不喜歡。
何況只是個女兒。
「去,把她給我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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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潛樓空曠院子裏,火盆上面搭了一個鍋,鍋里炒栗子,邊上香甜蜂蜜輔加,香氣逸散,乃熟可食之時,主院那邊來了人,傳喚謝明謹前去問話。
其實栗子跟蜂蜜都算不得珍貴東西,按理說謝明月不至於如此眼饞,芍藥還納悶,暗暗揣度這莫不是個貪吃如饕的小吃貨?
「吃食不珍貴,可作為姑
娘家,倒騰吃食在祖母的規矩下是不許的。」
沒守着糖炒栗子的明謹在院子另一邊花圃前面看着,見芍藥詢問,面上露出些微微妙,「我那祖母,慣常要求他人常守規矩,我本該敬重她這一點的。」
芍藥好奇,「因她喜歡害姑娘你?」
「不。」明謹笑了笑,「是我討厭她常要求別人,自己卻不守....且總覺得自己就是最大的規矩。」
在都城那會,她是親眼見過自己的祖母是如何端着架子要求事事精細,又時常過度奢靡的。
但凡她想吃的,想要的,底下一堆人都會為她辦到。
曾有往事——一本佛誕壽禮為高僧所祭的佛經,為當地鎮守費盡手段從寺廟得到,快馬加鞭送到都城,親自送給她祖母,而後她祖母果然大喜,特地用謝家關係為後者謀了更上一層的官路,也不管後者當地百姓為之荼毒多年。
那時,哪怕還不知對方有謀害自己之心,明謹若不喜對方三分,因此事也增至厭惡十分。
在都城且還有她父親冷眼瞧着,前者還有克制,如今回了郡城多年,三叔又被前者所壓制,怕是越發擺老排場了。
遠遠瞧了那邊小倉鼠一般坐在板凳上瞧着大鍋直流口水的謝明月,明謹瞧着眼前花開正艷,輕輕一嘆。
果然不出所料啊,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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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喊你了啊。」
謝明月本坐在小凳子上坐等糖炒栗子出爐,見老屋來人傳召,笑得分外不懷好意,「你完了...」
明謹淡掃娥眉,覷她一眼,淡淡道:「等我回來,把你的衣物妝裹都搬進來。」
謝明月一愣,一時沒明她意思,也極討厭對方命令自己,正要回懟。
「這麼一座樓,我不在,就沒人敢住了?」
卻見明謹輕描淡寫,分外沉重端容,一個眼神既讓滿院花色不敢炫艷。
眾人一時心悸,都沒想到這位多年未歸的謹姑娘能以這樣溫和從容的語氣,說出振聾發聵的效果。
是的,饒是芍藥,她剛到這見到謝明月等人,也只以為這棟樓是謝明月所居,卻不想不是。
不僅不是,而且這麼多年了,同父異母且也算是謝遠女兒的謝明月沒能住進去,別人也沒能住進去。
背後深究的原因,恐怕整個謝家沒幾個人懂,懂了的,也不會說。
可誰也沒想到謝明謹自己主動說了,既不得意,又不歡喜,只有很尋常的態度——她是真覺得可惜了。
「我這樓不差阿,浪費了。」
年少的她銳氣重,雖算不得張揚,但挑剔,這樓真是她自己歡喜之下所定製的。
沒想到....好多年了。
謝明謹一時悵然。
而謝明月臉漲紅了,既不承認自己不敢住,也不敢辯駁沒人讓自己住,只能怒而從小馬紮上站起,氣呼呼地要攻擊謝明謹。
奈何話還沒說出口,謝明謹已走到玄關口,回眸一眼,遙遙淡語,「還有你的規矩實在太差了,得好好教一教。」
然後便走了。
她走了以後,會社謝明月才氣得拿起一顆生栗子往剛剛謝明謹站的地方扔去。
丫鬟們看了一眼,奧,偏得老遠了。
「氣死我了!誰沒規矩!分明是她要吃栗子,怪我?!」
嬤嬤不由提醒,小聲道:「謹姑娘說的應該是姑娘您的坐姿。」
剛剛那小馬扎大馬蹲,她都看得眼抽,有心提點,可自家姑娘是個木頭墩子,愣是讓自己眼神都甩抽了。
謝明月:「這凳子是她給我的!她一定是故意的!」
是坐姿,不是凳子....
嬤嬤:「還有姑娘您的言語....」
謝明月:「一般我哪裏會生氣罵人,除非對她!「
嬤嬤說不過,只能雙手合握,頗帶倔強來了一句:「那就是說您吃得太多了。」
剛扔完生栗子正在手抓熟栗子吃的謝明月:「....」
院子裏有難言的尷尬。
好一會,謝明月的貼身丫鬟壯着膽子問:「姑娘,那...那您搬不搬啊?」
謝明月反應過來,輕哼:「才不!她自己都自身難保,你看着吧,祖母一定會將她收拾掉的。」
「那,萬一沒能呢?」要不怎麼說是貼身丫鬟呢,這槓精的本事一樣一樣的,謝明月表情僵了下。
祖母那可怕的人物....謝明謹能應付得了
?
怕是要被剝層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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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院這邊看起來華美,細節處精緻,可觀精心擺設的底蘊,可芍藥還是不太喜歡,怎麼說呢,這種精心設計的感覺,太厚重了,讓人喘不過氣來。
房子都如此,人如何?
接待明謹的並非陌生面孔,而是此前在別莊見過的張嬤嬤。
張嬤嬤冷着一張臉,瞥過謝明謹後面朝她甩眼色的芍藥,淡道:「沒想到一別數日,姑娘還是回來了。」
明謹淡笑,說了一句讓張嬤嬤眼底晦澀的話。
「父命難違。」
張嬤嬤皮笑肉不笑,「老夫人在午睡,謹小姐可要在外面等候?」
來了,果然如此。
芍藥心裏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