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作為節度使所在地,雖說韋棠的頭上多了個婆婆,但凡事有利有弊,若是能與這個婆婆打好交道,升遷便能領先別人一步。
作為宣州刺史,韋棠和廖勁的關係不錯。黃春輝退,廖勁接任,韋棠作為廖勁的人,升遷不在話下。
桃縣每年也會舉行一次聚會,讓各州刺史匯聚一堂,大家見個面,談談話,親近親近,也好為以後的合作協調打好基礎。
楊玄作為新人,自然要積極出席這樣的活動。
韋棠就是和楊玄這樣認識了。
第一次見面,楊玄先行禮,韋棠微微頷首,很是矜持。然後彷佛發現自己失禮了,拱手回禮,笑着說剛才在想事兒,對不住了。
人和人打交道的方式不同,有人喜歡笑臉迎人,給人一個好印象。有人卻喜歡給人下馬威。
先矜持,就在你暗自惱火,覺得自己被輕視的時候,作恍然大悟狀,表示自己失禮了。
就在你覺得,哦!原來他不是有意的時候,心中不禁就會對此人生出了敬畏心。再接着,他又說剛才在想事兒,對不住了。
他在想事兒,這人面對我的時候,竟然心不在焉。
過分了啊!
但他是笑着說的。
當日議事完畢,韋棠一改先前的倨傲,熱情的邀請楊玄去喝酒。
楊玄當時笑着說,「沒空!」
他不是那等打不還手的性子,韋棠的下馬威對別人好使,對他沒用。
由此,二人就結下了梁子。
後來楊玄打聽了一下,才知曉韋棠是靠着吹捧上官起的家。逢迎吹捧上官的事兒做過的人不少。但韋棠不同,他逢迎上官,卻欺凌下屬。
媚上欺下!
這樣的人,楊玄看不起!
他站在那裏,眯眼看着韋棠。
「沒錯,老子今日就是來跋扈的!」
韋棠大怒,冷着臉:「楊使君與老夫無仇無怨,今日卻悍然打上門來。若是不給個交代,恕老夫不顧同僚之情,相公那裏見!」
這事兒,老夫要尋黃相公主持公道。
周圍的官吏神色悲憤,有人甚至在擼袖子。
「那六個村子,其中四個歷來都是宣州的治下,此次初春大雨,水淹了村子。」
韋棠澹澹的道:「陳州做了什麼?」
「我親臨現場,開倉放糧,帶着人清理廢墟,重建家園。」
「陳州的地方,陳州管!」
官吏必備素質之二:甩鍋!
好事兒要爭着搶着上,壞事兒要爭着搶着甩鍋。
「我查過,那四個村子從來都是宣州治下!」
這人竟然還在講道理……馬遵想笑。
這等事情就是一筆爛賬,哪怕是鬧到了黃春輝那裏,依舊只能和稀泥。
而且楊玄竟然為了此等事,專程來一趟桃縣。
這貨,傻了嗎?
「時隔多年,早已模湖不清!」韋棠想到了上次被楊玄拒絕的事兒,冷笑道:「可今日楊使君大打出手,把我宣州州廨當做了什麼?」
「茅廁!」楊玄說道。
「無禮!」
周圍的官吏群情激昂。
若非楊玄身後跟着一票大漢,估摸着有人就敢出手。
韋棠走下來,「走,跟老夫去相公那裏評評理!」
黃春輝的身體每況愈下,韋棠正想着如何上位。廖勁的扶持是一回事,他自己也得爭氣。
可若是比政績,他遠遠不及楊玄。唯一的優勢便是資歷。
但黃春輝頗為看好楊玄,若是臨走前舉薦安排楊玄來桃縣,那麼,二人就是對手。
今日楊玄大打出手,韋棠看似憤怒,可心中卻喜不自禁。
打得好啊!
馬遵跟着他過來,冷冷的道:「宣州州廨是茅廁,那節度使府是什麼?楊使君……」
啪!
……
一群人不敢置信的看着楊玄。
馬遵捂着臉,「你,你……你竟敢動手?」
「打的就是你!」楊玄反手又是一巴掌,「小事?大水沖了六個村子,百姓被淹死百餘人,凍餓而死數十人。我已經拿下了萬固縣縣令與縣丞。可宣州誰來負責?你,還是你!」
他指着韋棠,森然道:「我來此,便是想為那些百姓討個公道。」
……
「相公,韋使君與楊使君求見。」
黃春輝笑道:「這二人怎地攪和在了一起?」
廖勁本來還擔心韋棠和楊玄之間不和,聞言笑道:「同僚之間和睦,這也是好事。」
二人隨即進來。
韋棠說道:「楊玄方才衝進了州廨,大打出手,連司馬馬遵都被他毒打了一頓。」
廖勁眨巴了一下眼睛,「毒打?為何?」
楊玄說道:「宣州與陳州交界處,前陣子一場暴雨引發洪水,洪水淹沒了六個村子,死傷慘重。數千百姓流離失所,嗷嗷待哺,卻無人賑災,無人過問。
下官聞訊趕去,拿下萬固縣縣令與縣丞,帶着人救災。隨即又令人去宣州通報,令其來救援。可宣州卻無動於衷……」
「相公,那些村子歷來有爭議,多是被陳州管轄!」韋棠早就想好了對策。
這等事兒在北疆不少,在大唐也不少。
有爭議的地方多是三不管地帶。宣州是失職了,可沒到你楊玄動手打人的地步。
動手,性質就變了。
此人仗着黃相公的看重,竟敢毒打一州司馬。
若是以後他來了桃縣,成為高官,那麼,更大的權力下,他會變成什麼樣?
官場上,許多話無需說透,說透了,也就沒了餘味,沒了變化。
與對弈一般的道理,有人知曉,有人知曉,卻不知道理的來處。
韋棠看了廖勁一眼,廖勁默然。
他有些失望。
覺得廖勁該為自己出頭,好歹呵斥幾句。
如今黃春輝越發的倚重廖勁,這位已經成了大半個節度使,若是他開口,黃春輝也不會駁回他的面子。
那麼,隨後他再令人傳播此事,定然能把跋扈的名頭釘在楊玄的頭上。
如此,當黃春輝去後,他進節度使府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但即便廖勁不開口,韋棠依舊有把握。
不處置楊玄,何以服眾?
下一下,他韋棠是否能去陳州毒打楊玄的州司馬?然後,屁事沒有!
陳州司馬曹穎若是知曉他的想法,想來會很歡樂。
黃春輝開口。
「楊玄,說說你的理由!」
黃春輝果然偏愛這個小子!
韋棠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
然後,再度看了楊玄一眼。
老夫,等着你的理由!
他的嘴角微微翹起,看似微笑。
實則是譏笑。
楊玄開口。
「在隸屬於宣州的那四個村子中,下官發現了北遼密諜,不是一人,是,一群!」
……
「一群?」廖勁皺眉。「在何處?」
口說無憑,更別說什麼被你斬殺了。
這等事兒必須是活口。
韋棠眯眼道:「密諜選在那裏……倒是有趣。」
廖勁看了他一眼,眼中第一次多了不滿。
「那裏乃是陳州與宣州交界,若是無人管轄,進出便宜。」
大唐的城池中,是以坊為單位管理,雖說現在坊牆被推倒了,可管理單位依舊沒變。坊正依舊每日帶着坊卒在坊中巡查。
至於村子裏也有村正管理。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官府領導的情況下。
在那等三不管地帶,官府不伸手,地方就是土皇帝做主。
什麼是土皇帝?
村子裏的村老或是惡霸就是土皇帝。
什麼村正,你爹站你面前,還敢說天黑了不給出門?
街坊鄰居違禁,難道你還真要較真?
時日一長,村子裏的管理就形同虛設。
「那些密諜說是逃荒出來的,送了兩匹馬,就成功進了村子。」
楊玄說道:「那些人,跟着下官一起到了。」
他回身,「就在外面。」
廖勁深吸一口氣,「韋棠!」
「下官,知錯!」
韋棠低頭,順帶看了楊玄一眼。
楊玄神色平靜,竟然看不到半點暗喜,或是幸災樂禍的情緒。
這人年輕,可城府竟然這般深嗎?
韋棠心中暗道,老夫輸得不冤。
黃春輝看着楊玄,「想老夫請你飲酒?」
「不敢。」楊玄那只是開玩笑。
「去吧!」
黃春輝看了廖勁一眼。
韋棠是廖勁的人,好歹給廖副使留個面子。
關鍵是,方才廖勁並未出言相助。
楊玄告退,廖勁澹澹的道:「韋使君還在等什麼?」
韋棠抬頭,滿面悔色,「此事下官錯不可赦。回去後,下官會令人去事發地查探。
其一,該處置的,一個不少,一個不輕。
其二,下官稍後會去尋楊使君致歉;
其三,陳州此次出了多少錢糧,宣州加倍給付,一錢不少。
其四,處置完畢,下官再來請罪。」
他拱手,倒退着出了大堂。
姿態無可挑剔!
大堂內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廖勁先開口,「韋棠,擔當來晚了。」
韋棠的處置手法找不出毛病。
黃春輝乾咳一聲,「面面俱到了,就是沒有醒悟自己錯在何處。」
廖勁說道:「回頭老夫會敲打他。」
黃春輝頷首。
廖勁是他親自定下的接班人,若是為了韋棠而呵斥他,乃至於讓他沒臉,這對於以後的北疆大局有弊無益。
「那小崽子說的酒菜,令人備下。」
廖勁有些意外,「相公還真要請他飲酒不成?」
黃春輝笑道:「老夫許久未曾請人飲酒了,破個例也無妨。」
廖勁笑道:「就怕他得意。」
說完,廖勁緩緩走出大堂,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拾級而下,一直到了節度使府大門外。
「副使。」
韋棠就在門外側面站着,一臉誠懇的行禮,「今日讓副使為難了。」
「你擅長什麼老夫清楚,故而,老夫知曉你定然會候在此處。」廖勁負手緩緩而行,韋棠跟在側後方。
「副使,說來此事也冤枉。那幾個村子之事下官也有所耳聞,從數十年前就成了懸桉。
陳州說那是宣州的地方,宣州說是陳州的地方。
這等三不管之地,宣州若是拉過來,少不得會與陳州打一場官司。為了此等事與陳州鬧翻,下官以為,不值當。」
他看了一眼廖勁,「此次水患,陳州那邊告知了毗鄰萬固縣的德成縣,德成縣縣令置之不理,這是瀆職,回頭下官就會報上去,請相公處置。」
廖勁面無表情。
韋棠繼續說道:「楊玄藉此鬧事,下官想着大局為重,未曾與他鬧翻。可見他先前的模樣,分明是不依不饒啊!」
「說完了?」廖勁問道。
韋棠心中一跳,「請副使訓斥。」
廖勁澹澹的道:「其一,此事發生後,楊玄親赴事發地,處置果斷,這一點,你不如他。其二,你可知曉相公多久未曾請人飲酒了?」
韋棠說道:「下官……多年了吧!」
廖勁說道:「就在先前,相公令人準備酒菜,要請楊玄飲酒。」
黃春輝的這個舉動,是在暗示着什麼?
暗示着整個北疆:這小子是老夫看好的人!
在北疆,黃春輝的威望近乎於土皇帝,他的暗示將會給楊玄增加一個大大的籌碼。
韋棠用力握拳,手指甲掐住了掌心,一縷鮮血緩緩從指縫間流淌了出來。
……
楊玄出去就被張度和江存中抓住了,二人一人一邊,架着他就往青樓去。
「我有急事還得回去。」楊玄記掛着周寧,恨不能飛回臨安去。
「天大的事,回頭再說!」張度就是這等性子。
「再說了,臨安有盧強與曹穎在,難道就丟不開手?」江存中冷笑,「你這是想疏離咱們兄弟!」
楊玄剛想喊冤,一個小吏過來。
「楊使君,相公請你去。」
二人鬆開手,江存中低聲道:「相公身子不好,你小心些。」
張度問道:「會是何事?」
楊玄也不知曉。
「大概……是想協調陳州和宣州的關係?」
他自問陳州如今算是北疆重地,他這位刺史也是北疆一方大老,若是和宣州鬧翻了,以後兩州之間生出了齟齬,天知曉會延續多久。
地方與地方之間的矛盾,許多時候都起於小事,漸漸積累,直至涇渭分明,乃至於互相敵視。
楊玄滿頭霧水去了節度使衙門。
一進去,就看到了兩張桉几上擺了酒和肉乾。
這……還真請我喝酒?
「相公,下官惶恐。」楊玄裝模作樣的表示惶恐。
黃春輝壓壓手,「坐。」
楊玄坐下。
黃春輝開口。
「你覺着,北疆與長安,何時會兵戈相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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