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地區,北部聖魂聯盟的同情者居少數,人魔聖戰帶給他們的災難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邊境地區那樣,兄弟互相殘殺,人們彼此告密。
這些難民都大聲要求讓噬魂沙漠一片焦土,連那些最溫和的老夫人也表現出嚴厲的喜悅心情。
但是有人從前線帶回消息說,降蛟將軍下了命令,噬魂沙漠州的私人財產不能觸動,掠奪一律處以死刑,凡軍隊徵用任何物品都必須付錢——
這樣,降蛟將軍就得付出自己所贏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眾中的聲望了,也不讓人們在那個繁華州的豐富倉庫里為所欲為一下?
降蛟將軍究竟是怎麼想的?
可我們的小伙子卻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獨角獸呢!
浣熊兒大夫的兒子河豚魚捎回來一封急信,這是七月初風雲谷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聞,因此便在人們手中傳遞,引起愈來愈大的憤慨。
「爸,你能設法給我弄一雙靴子來嗎?我已經打了兩個星期赤腳了,至今還沒有希望得到靴子。
要不是我的腳太大,我可以像別的小伙子那樣,從南方佬死人腳上脫一雙下來,可是我還沒打到一個有我這般大腳的南方佬呢。
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請不要通過郵局寄。
有人會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責怪他們。還是叫小牛蛙坐趟火蛟蒸汽車送來吧。
我們到什麼地方,我會很快寫信告訴人。
只知道在朝北方行進,眼前我還不清楚,人人都說是開到噬魂沙漠去——
「爸,我覺得我們應當對南方佬以牙還牙,可是將軍說不行。至於我個人,我並不願意只圖一時高興去燒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槍斃的處分,爸,今天我們穿過了你可能從沒見過的極大一片金穗田。
我們那裏可沒有這樣的金穗田呢。
好吧,我得承認我們在那片金穗地里偷偷搞了一點掠奪,因為我們全都餓得不行了,而這種事只要將軍不知道就不會有危險的。
不過沒有給我們任何好處,那金穗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們本來都患了點痢疾,要知道,帶着痢疾走路比拖着一條傷腿走還要困難呢。
爸,請一定設法替我弄雙靴子來。
我如今已當上尉,一個上尉即使沒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應當穿雙靴子。「
但是軍隊到了噬魂沙漠——這才是重要的事情。
再打一次勝仗人魔聖戰就會結束。那時河豚魚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們就會往回開拔了,大家再重新歡聚。
浣熊兒夫人想像河豚魚兒子終於回到家裏,從此不再離開,便忍不住要落淚了。
七月三日,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斷斷續續的經過竄改的報道流入設在風雲谷的司令部。
原來在噬魂沙漠發生了激戰,在一個名叫猛獸城堡的小鎮附近打了一次投入降蛟將軍全部兵力的大仗。
消息並不怎麼確切,來得也晚,因為人魔聖戰是在敵人區域裏打的,所有的報道都得轉到無情灣,然後再到風雲谷。
人們心中的焦慮逐漸增長,恐懼的預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凡是有兒子在前線的家庭都焦急地淨魂着,但願自己的孩子不在噬魂沙漠,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親屬就在河豚魚的團里的,便只好咬着牙聲稱,他們參加了這次將永遠打垮南方佬的鏖戰,是十分光榮的事。
鹹魚兒姑媽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懷着無法掩飾的恐懼心裏彼此面面相覷。
夢蛟就在河豚魚那個團里呢。
到七月五日,壞消息終於到來,但不是從無情灣而是從西邊傳來的。
烈焰城堡陷落了,經受長期而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了,而且實際上整個仙霖溫泉流域,從天國之鏡到甘泉谷地,都已淪於南方佬之手。
北部聖魂聯盟已被切成兩塊。
在任何別的時候,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風雲谷人帶來恐怖和悲傷。
但是現在,他們已來不及考慮烈焰城堡。
他們考慮的是在噬魂沙漠進行強攻的降蛟將軍。
只要降蛟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烈焰城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災難了。
還有噬魂沙漠,黃金城,神之首府呢。
一旦把它們打下來,整個北方便會陷於癱瘓狀態,這可以抵銷仙霖溫泉流域的敗績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沉悶地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着全城,使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
直到人們突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望天空,仿佛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藍的,而是烏雲遍佈,一片昏沉。
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屋前走廊上,在行人路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擠作一堆,相互告訴說沒有什麼好消息,同時設法彼此安慰,裝出一付勇敢的模樣。
可是謠言暗暗流傳,像蝙蝠似的在寂靜的大街上往來飛掠,說是降蛟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
人們儘量不去信它,可是遠遠近近的鄰居都已驚惶萬狀,紛紛跑到市中心區,跑到報館和司令部去討消息,討任何消息,哪怕壞消息都行。
成群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旁邊,希望進站的列車帶來消息,或者在電報局門口,在苦惱不堪的總部門外,在上着鎖的報館門前,等着,悄悄地等着,他們是些肅靜得出奇的人群,肅靜地愈聚愈多。
沒有人說話。偶爾有個老頭用顫抖的聲音來討消息,人們只聽到那經常重複的回答:「從北邊來的電報除了說一直在戰鬥之外,沒有別的。「
但這不僅沒有激銷大夥的埋怨,反而加強了緘默氣氛。步行或坐着獨角獸車在外圍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稠密擁擠。
由於大家摩肩擦背而產生熱氣,以及不安腳步所激起的紫塵,使周圍的空氣已悶得要窒息了。
那些女人並不說話,但她們板着發青的臉孔卻以一種無聲的雄辯在發出請求,這是比哭泣還要響亮得多的。
城裏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上前線,無論他是兒子、兄弟、父親,還是情人、丈夫。
人們都在等候着可能宣佈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期有死訊到來,但不想收到失敗的消息。
他們把那種失敗的想法打消了。
他們的人可能正在犧牲,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噬魂沙漠山地太陽烤着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象冰雹下的穀物一般,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主義永遠不會倒。
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蛟齒的果子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着紫軍服,喊着造反的口號的新人,又會從地里冒出來接替他們。
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裏來,還沒人知道。
他們只是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要求絕對忠實的上帝那樣,確信降蛟將軍是非凡的,通靈聖域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笨笨、弱弱和鹹魚兒小姐坐着獨角獸車停在《天夢日報》社門前,她們打着陽傘坐在車裏。
獨角獸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笨笨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着搖晃。
鹹魚兒激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弱弱象一尊石雕,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但那雙夜光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
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里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姑媽,拿着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
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藍鬍子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裏,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笨笨離開我。」
笨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夢蛟的第一個消息。
不,即使鹹魚兒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裏。夢蛟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群,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浣熊兒夫人歪戴着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小牛蛙攙扶着站在那裏,洋蔥頭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掩蓋她們的夜光牙。
蠶豆兒夫人像個斯巴達媽媽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紫白頭髮泄露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
香香?蠶豆兒則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
甜心兒夫人坐在她的獨角獸車裏輕輕拍着睡蟲的手,睡蟲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
她這樣出來公開露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
沒有人聽說過淨靈沼澤的軍隊也到了噬魂沙漠嘛。
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無情灣吧。
人群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着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周博騎着獨角獸小心地向鹹魚兒姑媽的獨角獸車靠近。
笨笨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
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
他怎麼敢騎着一匹駿獨角獸,穿着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挺的亞麻布套服,叼着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夢蛟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卻光着腳、冒着大汗、餓着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
他慢慢穿過人群,老頭們吹着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甜心兒夫人在獨角獸車裏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
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髒又毒了。
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着帽子向弱弱和鹹魚兒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笨笨身邊,俯下身低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浣熊兒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說勝利就像平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
笨笨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只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說,「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
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群開始騷動,準備沿着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們不要去,「他在獨角獸鞍上站起身來,舉起手喊道:「你們就待在原地吧!名單已送到兩家報館去了,正在印刷。」
「唔,周博船長,「弱弱喊道,一面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望着他。「真該謝謝你跑來告訴我們!名單幾時張貼呢?」
「交給報館已半個小時了。很快會公佈的,夫人。管這外事的軍官一定叫印好才讓公佈,因為恐怕群眾會衝進去要消息。哎,你瞧!「
報館側面的窗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手裏拿着一疊窄長的印刷品,上面是剛剛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
人群擁上前去搶。把那些長條紙一下撕成兩半,有人搶到了就拼命擠出來急於要看,後面的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在叫喊:「讓我過去!讓我過去!」
「拉住韁繩,「周博一面跳下獨角獸,一面把韁繩扔給藍鬍子大叔。
人們看見他聳着一對高出眾人之上的肩膀,拼命推搡着從身邊擠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裏拿着好幾張名單,他扔給弱弱一張,其餘的分發給坐在附近獨角獸車裏的小姐夫人,中包括洋蔥頭姐妹、浣熊兒夫人、甜心兒夫人、蠶豆兒夫人。
「快,弱弱,「笨笨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弱弱的手在嗦嗦發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極了。
「你拿去吧,「弱弱低聲說,笨笨便一把搶了過來。
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們在哪裏呢?吶,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
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吶,弱弱,他不在裏面!他不在裏面!姑媽?
吶,你怎麼了,弱弱,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弱弱。「
弱弱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鹹魚兒小姐擺來擺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他鼻子底下,笨笨從另一邊扶着那位胖老夫人,心裏也在歡樂地歌唱,夢蛟還活着,他甚至也沒受傷呢。
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
多麼——她聽到一聲低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香香?蠶豆兒把頭靠在她媽媽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獨角獸車踏板上,蠶豆兒夫人的薄薄嘴唇顫抖着,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裏,一面平靜地吩咐車夫:「快,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