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州治所定安縣。
初冬時節,行人稀少,哪怕是最勤奮的農人,在這個時節也開始歇息。
唯有商人和工匠依舊忙碌不休。
十餘騎到了城門外,領頭的下馬,走到門內。
「路引!」軍士伸手。
男子拿出路引。
「吳勤?」
軍士看了看,「探親……」
「對!」
男子五十來歲,眸色溫和。
「進去吧!」
男子接過路引,隨即進城。
到了州廨外面,男子對門子說道:「還請稟告吳使君,長安來人。」
吳雲接到消息,點頭道:「請進來。」
男子跟着門子一路到了值房外。
他站在值房外,微笑道:「三郎!」
正在看文的吳雲抬頭:「叔父!」
男子進去,把斗笠摘下來,仔細看着他,「看樣子你的身子是大好了。」
「興許是北方利於養病。」吳雲叫人去弄茶水。一杯茶下肚,吳勤說道:「你的事家中得知後,都被嚇了一跳,你阿耶說了,只要你回去,爵位依舊是你的。」
「這是朝中施壓了吧?」
吳雲笑道。
吳勤默然。
「叔父應當知曉,當初我萬念俱灰,對名利棄之如糞土。後來漸漸養好了身子,依舊如故……,
吳雲指指吳勤,有小吏送了一盤點心過來。
吳勤吃了幾塊點心,喝了一杯茶水,說道:「回去吧!」
「來桑州任職,這是流放,可我並無怨言,甚至還有些歡喜,畢竟,被人圍着,被人看着漸漸衰亡,那滋味難受。
來到桑州後,我就作作畫,沒事兒出門轉轉,覺着就這般消散在山水間也不錯。沒想到卻因此漸漸養好了身子。叔父可知,那時我就一個念頭,留在桑州,留在北方。」
吳勤苦笑。
「可沒想到竟有人收買了我身邊的隨從下毒。那隨從乃是吳氏的人,誰能收買他?只是拷打一番就問出了答案。」
吳雲譏誚的道:「一個人喜歡吃屎,就覺着天下人都該喜歡。他喜歡富貴,卻擔心我這位長兄歸去搶奪。」
「回去,依舊是你繼承爵位。」吳勤覺得自己的話有些蒼白,「畢竟北方不是家。」
「何為家?」吳雲說道:「心安之所,便是家。」
他指指胸口,「在桑州,在北方,我覺着心安。若是回到長安,我甚至不肯走到家門口。叔父可知為何?」
吳勤默然。
「我覺着髒!」吳雲自嘲的道:「祖宗傳下來的爵位,本是想造福兒孫,可富貴動人心啊!為此不惜對親人下毒手。這樣的家,叔父,我若是回去,只有一種可能!」
「哪一種?」吳勤問道。
「該做個了斷的時候!」
吳雲拿起茶杯,一飲而盡。
「哎!」吳勤嘆息,「為何要鬧成這樣呢?三郎,雖說長安輿論反轉,可你要知曉,天下人也因此在揣測北疆那位國公未來的路。
他和長安再無迴轉的餘地,要麼謀反,要麼,就只能等死。
他的死活老夫不在乎,老夫只想問你,難道願意陪葬?」
「六年前我就該死了。」吳雲平靜的道,「如今活下來的我,只有一個念頭,此生,當隨我意!」
「隨我意啊!」吳勤苦笑着,「這是人人都夢寐以求的人生。」
「可世人卻深陷名利慾望中不可自拔!」吳雲就像是個神祇,看着自家叔父的目光冷冷的,「叔父回去吧!告訴家中,我既然被除族了,那便把我當做是個死人!」
「也好!」
外面幽幽一句。
呯!
窗欞猛的被破開,一個身影沖了進
來。
一拳!
吳勤傻傻坐在那裏,看着這一拳沖向吳雲,突然喊道:「三郎,躲啊!」
吳雲竭力在躲避,可肩頭還是挨了一拳。
他的修為在來人面前就像是個孩子。
來人一身灰衣,正是吳勤此行的隨從之一。一拳擊飛吳雲後,他欺身而上。
「不!」
吳勤飛撲過去,擋在了吳雲身前。
「三郎,退!」
來人的拳頭在吳勤的額頭前停住,猶豫了一下後,最終沒下手。
「有刺客!」
外面,官吏們蜂擁而入。
來人一個翻身,身體飛躍,從破開的窗欞處飛了出去。
「三郎!」
吳勤回身,惶然喊道。
吳雲靠牆坐着,嘴角處,鮮血不斷溢出。
他無力慘笑道:「叔父,吳氏……洗不清了。」
方才若是沒有吳勤擋那麼一下,吳雲此刻已然斃命。
吳勤扶着他,哽咽道:「三郎,那是你阿娘的人,為何如此?為何如此……」
「阿娘……」吳雲眸色茫然,想到了當初那個哭哭啼啼的婦人,在他離家來桑州時,把他送到長安城外的,母親。
「快!請醫者來!」吳勤回身惶然喊道。
「母親!」粘稠的血不斷從吳雲的嘴角流淌下來,他苦笑道:「四郎……四郎被母親寵溺……」
母親再如何,也不會令人來刺殺他。
十月懷胎,他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坨肉,他死了,她會心疼!唯有那個兄弟……當初他收買吳雲身邊的隨從下毒,後來收買母親身邊的好手刺殺……
如出一轍!
可惜,吳雲想不到他的人竟然跟着吳勤來了。
醫者沖了進來,「閃開!」
吳勤站起來,走到邊上。
他深吸一口氣。
準備捋捋思路。
一個男子進來,面色不善,走到他的身前,「吳氏的吳勤?」
「是!」吳勤看着男子,「你是……」
「錦衣衛!」
男子說道:「跟我來!」
吳勤看着侄兒,男子說道:「你盡可拒絕!」
吳勤苦笑,「好說!」
二人到了側面的值房中。
男子站在窗戶邊,推開窗戶,一邊看着外面,一邊問道:「那人是誰?」
吳勤在長安也聽聞過錦衣衛的名聲。
錦衣衛和鏡台的作用有不少重合之處,是楊逆在北疆僭越,心懷不軌的罪證之一。
「那是吳氏的人。」
「誰的人?」「大嫂的人。」
「吳使君的母親嗎?」
「是!」
「這是配合的第一步,你的命能否保住,就要看後續了。」男子看着有些惱火,「此行的目的。」
收了桑州後,錦衣衛就在桑州開始佈局,男子剛在州廨中尋了個小吏的職務,且也告知了吳雲。
既然來了桑州,必須要熟悉一下。每日他外出在城中轉轉,打探消息,摸清桑州的情況。
沒想到,今日出門沒多久,就得知長安吳氏來人。男子馬上迴轉,可還是晚了一步。
他失職了!
吳勒感知到了殺氣,更不敢隱瞞,「朝中來人,威脅利誘,令吳氏務必要勸說三郎回歸。老夫當年對三郎不錯,故而就來了。」
「朝中,不是宮中?」
「老夫不知,是大兄轉告。」
使者不可能召集吳氏的頭面人物再宣佈這事兒,只是和堂家人說了此事。
「你的判斷!」
「老夫……」
男子按住刀柄,「國公頗為看重吳使君,得知此事後,你想死都難!」
吳勤
想到了傳聞中的京觀和豎杆子,不禁脊背一寒,「來之前老夫就知曉三郎不肯回去……按照長安的說法,都附逆了,哪來的退路?刺客出手,便是要造成吳氏清理門戶的跡象……」
「為何不殺你?」男子一怔,想通了。
吳勤說道:「他若是殺了老夫,那便不是清理門戶,而是為某個勢力效命。」男子陰惻惻的道:「吳使君附逆,吳氏清理門戶,可見公道自在人心,可見人心向背……」
楊逆謀反,桑州刺史從逆,吳氏大怒,覺着上對不起皇帝,下對不起祖宗,乾脆就令人來清理門戶。
傳出去,皇帝的威嚴 5。
吳勤把這些瞬息就想了個通透,冷汗爬滿脊背,「吳氏跳進了漩渦之中。」
「出手的人,你的判斷!」
「四郎的人!」
「誰?」
「三郎的兄弟,此刻府中的繼承人。」
男子目光溫和了些,「傾軋嗎?」
吳勤說到這裏,已經恨到了極點……刺客出手,若是吳雲身死,楊玄震怒之下,他吳勤討不了好。
不是關進牢中吃一輩子牢飯,便是被趕到草原上去,做牧人的奴隸。
好一個四郎!
吳勤心中冷笑,「老四成為繼承人後,依舊不知足,攛掇耶娘把三郎弄到了桑州來。桑州何等地方?但凡有些路子的權貴子弟都不肯來。可沒想到三郎卻在此地養好了身子。老四慌了,擔心他歸去,便收買了他身邊的隨從下毒……
「這特娘的不就是個畜生嗎?」男子聽的頭皮發麻。
「不。」吳勤說道:「是畜生不如!」
這時一個男子進來。
「吳使君昏迷!」
二人默然片刻。
「消息傳出去了?」「已經讓兄弟快馬趕去桃縣報信。」
「就怕有人藉機發難。」
「國公的人正在軍中整頓,剛得消息,軍中戒嚴,不許人出入。」
「好!」
桑州歸附後,楊玄第一件事兒便是派出將領整頓桑州軍。
此刻就看到了功效。
一個小吏跑進來。
「如何?」
「醫者說那一拳傷到了內腑,後續如何,還得看。」
吳勤捂額,「三郎養病數年,好不容易養好了些,不過身子卻虛弱。想來秦國公身邊有擅長治療內傷的醫者……還請進言。」
男子搖頭,「我等錦衣衛只能稟告,至於國公如何決斷,那不是我等能置喙的。」
當刀有了想法後,就危險了。
……
桃縣。
王老二的新房被安排在國公府的斜對面。
「夫人當初就來看過,定下了規制,說往好了裝飾。後來怡娘時常來,這裏要如何裝飾,那裏如何才方便……
王老二跟着管事進了自己的宅子。
他心不在焉的看了一眼,「回了!」
管事愕然:「二哥,才剛進來呢!」「我餓了!」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管事沒轍,回去請示周寧。
「心不在焉?」
周寧頭痛,請了怡娘來。
「我去問問。」
怡娘怒火衝天,邊走邊念叨:「都多大的人了?大郎君都能背詩了,還在貪玩。」
「該打!」跟着的花紅說道。
見到王老二時,他正蹲在廚房外,手中捧着個大碗,看着應當是傅飪。
他一邊吃,一邊和休息的廚子說話。
看着很是快活!
「怡娘,可要奴去把二哥叫來?」花紅問道。
怡娘搖頭,「等他吃完。」
王老二吃的很快,吃完後,還和廚子繼續說了一陣子,這才回來。
「怡娘!」
「跟我來!」
王老二跟着怡娘進了客房。
「嗷!」
花紅在外面聽到慘叫,撇撇嘴,「該!」黃林雄他們的新房夫人都沒去管過,也就是王老二。
可他卻漫不經心的,沒當回事,該打!
「為何漫不經心的?難道不喜?」
怡娘喝問。
「喜歡的。」
王老二揉着後腦勺。
「那為何不肯看?」怡娘越發火大了。
王老二說道:「我……我不想住那裏。」
啪!
王老二慘叫一聲,怡娘大怒,「那你想住哪裏?」
那新宅子修的這般好,竟然還不滿意?
不毒打一頓,沒法交代。
王老二蹲下,「我還想住家裏。」
怡娘舉手喝問:「哪個家?」
王老二抬頭看着她。
「你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