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
這個詞在不同人的口中有着不同的意義。
在上位者的眼中,這是人偶的代名詞。
只是個數字而已。
農人,工匠,商人……這些都是沒有靈魂的人偶。
他們提供糧食,提供物品,轉運貨物……
若說國家是一個人,那麼,百姓就是這個人的細胞,無處不在。
和野草一樣,無處不在的東西最不被人重視,於是今日虐待一下,明日抽幾下,後日……
人偶,會有脾氣嗎?
上位者覺得不能……每次看到那些卑微的笑時,他們都會自覺不自覺的在自己的腦海中加強了這個念頭。
只管往死里壓榨。
直至遍地烽火。
直至自己成了那些人偶的戰利品。
楊玄卻不同。
他走到了節度使府大門外,「拿筆來。」
正準備記錄的小吏楞了一下,然後把毛筆遞過去。
楊玄接過筆,「開始吧!」
劉擎也楞了一下,然後喊道:「賣鹽的排好隊,順着來。」
「這是我家的,三斤。」「三斤……」楊玄記錄,抬頭,「給錢。」
小吏給錢。
「我家的五斤。」
「五斤,我瞅瞅。」楊玄看了一眼鹽袋子,「給錢。」
小吏給錢,邊上有人把鹽袋子接過,把鹽巴傾倒在大袋子中。
這場景看着就像是商鋪,楊玄是掌柜,小吏們是夥計。
「犯得着嗎?」
有人嘀咕。
堂堂秦國公和個商人似的,傳出去丟人啊!
商人,在大唐人的眼中就是***。
眾人不解。
楊玄忙碌了一個上午,這才收工。
他活動着手腕,笑道:「許久未曾寫那麼多字,手腕子都酸的不行,可見還得要練。」
姜鶴兒說道:「這等事國公交給其他人做就是了。」
楊玄搖頭,見不少人都不以為然,就說道:「北疆缺鹽,對於百姓而言,搶購是本能,就算是帝王在此,也攔不住他們搶購鹽巴,這是民意!」
君如舟,民若水。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楊玄從未這般明悟過這個道理,但又覺得有些不對。「我家中帶頭把食鹽賣回節度使府,按理,百姓坐觀就是了,畢竟手中有鹽心不慌。可他們卻跟進,把自家的食鹽賣回來…他們擔不擔心斷鹽?定然擔心。可他們還是來了。」
你等大概不知曉他們在想些什麼,我知曉。」
楊玄活動着手腕,「百姓的想法很簡單,你把我當人,那麼,我就敬你三分。你對我貼心貼肺,那麼,我就能為你赴湯蹈火……人說士為知己者死,百姓所求的不過是把他們當人看罷了!難嗎?」
他看着這些官吏,想到了當年在元州的日子。
「我在元州時,覺着官吏便是天。這個天該是什麼天?青天!「
楊玄指指蒼穹,「我希望每個人都好生想想今日之事,想想百姓的心思,想想自己所作所為可對得住這等淳樸。捫心自問,認真問問。」
楊玄回去了。
官吏們依舊在思索。
羅才嘆息,劉擎問道:「不妥?」
羅才搖頭,「老夫在吏部時,陛下的要求多,但歸納起來就是一條,擢升官員,必須以忠心為準繩。彼時老夫覺得也不差,只是陛下的那些人……參差不齊,老夫看不上罷了。今日國公一番話,讓老夫頗為震動……」
「哦,說說。」劉擎說道。
羅才說道:「陛下要求官吏效忠自己,要求天下人效忠自己,可憑什麼?正如同國公所說,士為知己者死,要想讓天下人效忠,唯一的法子便是,把他們當做是一家人
!「
宋震若有所思,「不是效忠,而是……心貼心。「劉擎說道:「那個老人先前說的……他們把國公視為靠山。「
羅才抬頭,「國公說,他們才是自己的靠山。」
「彼此都是對方的靠山,這是……」宋震蹙眉思索。
羅才眼中閃過異彩,「這是……融合!」
三人相對一視。
「對,融合!」
「帝王把自家當做是舟船,本就是站位不正。」楊玄走進家門,「帝王本就是天下的一份子,融入進去,這才是本分。」
韓紀笑道:「國公今日看來收穫不小。」
「是啊!」楊玄說道:「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天下的關係。君民是什麼關係?無數人曾做出過詮釋,但在我看來,都走偏了。這不怪他們,要怪就怪多年來對君權的神聖化。什麼老天的兒子,什麼君權神授……」
「上古時代,首領靠的不是神聖化,而是能力。誰能帶着族人收穫更多,誰就是首領。」韓紀說道:「到了後期,父傳子繼,就成了家天下。可龍生九子,良莠不齊,遇到蠢貨怎麼辦?只能神話君權來維繫威權。」
「可這不長久!」前方就是後院,楊玄回身道:「我既然要討逆,自然不能走他們的老路。」
韓紀笑道:「那國公可得好生教導大郎君。」
楊玄進了後院。
「國公回來了。」
周寧聞聲出來,手中抱着老二,「叫阿耶。」
老二握着拳頭,「哇!」
「怎地哭了?」楊玄過來,接過了老二。
「哇!」
楊玄熟練的哄着孩子,周寧站在他的身邊,笑道:「就沒幾個和你這般戀家的。」
「外面再熱鬧,那也是別人的熱鬧,回家關上門,無論喜怒哀樂,都是自己的。」楊玄親了孩子一下,老二瞪眼,張開嘴,「啊……」
「這孩子,嗓門怎地這般大?」
楊玄蹙眉,「八個月了,該教導說話了。」
周寧說道:「教了,不信你看。」,她輕聲道:「二郎,叫阿耶,阿耶。」「啊……」
老二哪怕是吶喊,也是憤怒的模樣。
哄了一會兒後,楊玄把憤怒的娃遞給周寧,「此次你做的不錯。」
周寧笑道:「我想來想去,唯有這個法子能試探出民心來。沒想到應者如雲,可見你在民間威望頗高。說實話子泰,再這般下去,北疆人的心中再無帝王,唯有,你!「
「無冕之王!」楊玄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笑着退後,「大郎!」
「阿耶!」
老大帶着兩個愛寵呼嘯而來。
「走,阿耶帶你出去轉轉。」
楊玄單手抱起兒子,「又重了。」
「子泰,阿梁晚些還得聽呢!」周寧說道。
楊玄搖頭,「孩子還小,這時候該玩。」周寧無語望天。
世家門閥教導孩子都有自己的規矩和訣竅。
越早越好!
這幾乎是所有世家門閥的共識。
早早的就開始教導孩子,讓他們比別人早些站在起跑線上,比別人先跑出一段路,輔以世家門閥的各種資源……
這樣的孩子不成才,不成為人中龍鳳,不是長歪了,就是智障。
阿梁作為楊玄的長子,不管是家中還是外界,都自動把他視為楊玄事業繼承人的不二人選。
所以,周寧把周氏的經驗搬到了自己的孩子身上。
但楊玄顯然不買賬。
「見過國公。」
「見過大郎君!」
「見過小國公!」
出個門,遇到的人不但要和楊玄打招呼,還得恭謹的給小國公行禮。
這才多大的嫩娃娃。
楊玄把阿梁放
下來,「自己走。」
走沒幾步,阿梁抬頭,「阿耶,抱!」
「再走幾步!」
楊玄走在前方勾搭。
兩側,虬龍衛悄然形成了一個保護圈,重點保護小郎君。
走出巷子,賣胡餅的婦人看到跟在楊玄身後的阿梁,拍手笑道:「小國公好生俊美。」
楊玄不喜歡俊美這個詞,但看看如同畫中人般的兒子,也只能說這個兒子在肌膚上趕了他老媽。
晚些,父子二人進了巷子。
楊玄戴着個斗笠,在這個多雨的季節倒也不顯得突兀。
巷子裏最熱鬧的地方便是水井邊。
哪怕是家中有水井的婦人,也喜歡出來,和大伙兒一起熱熱鬧鬧的說話,說些八卦。
噗噗噗!
婦人們捶打着衣裳,還有婦人踩在衣裳上。
「阿梁,這是洗衣裳。」
楊玄給兒子說着。
「衣裳。」阿梁點頭,表示明白。
「要不要試試?」楊玄笑道。
「好。」
楊玄上前,行禮,「諸位娘子。」
婦人們目光轉動,自動忽略了楊玄,盯着阿梁看。
「我這孩子喜歡玩耍,能否讓他試試……」
晚些,阿梁雙手握着着槌衣裳的木槌,吃力的捶打……
噗噗噗!
沒幾下,阿梁就撐不住了。「阿耶!」
「再試試。」楊玄含笑鼓勵。
阿梁又捶打了幾下,這次連木槌都握不住了。
他眼中含淚,「阿耶,痛。」
一個婦人心疼的道:「才多大的孩子,試試就罷了,難道還能讓他幹這活?」
楊玄指指一個七八歲的女孩,「這孩子也不大。」
女孩被他提及,羞赧的低下頭。
楊玄帶着孩子鑽進了巷子裏。
「阿耶,餓了。」阿梁手酸肚餓,覺着自己好可憐。
「咱們尋個地方吃飯。」
已經是午後了,楊玄指着一條炊煙,「阿梁看,這便是做飯了。」
「做飯。」
「做飯得去砍柴,砍柴很是辛苦。」
「哦!」
「還得掙錢買糧食,買菜……」
「哦!」
楊玄找了一戶人家,敲門。
「郎君尋誰?」開門的男主人問道。
「借個火,吃頓飯。」楊玄遞過去兩枚銅錢。
「這……」男主人猶豫了一下,「吃便吃,給什麼錢?」
楊玄普通衣裳,從小阿梁都穿布衣,按照楊玄的說法,不許培養孩子們的富貴氣息,什麼綢緞,一律不許用。
所以父子二人從穿着上看不出身份來。
「不給,如何好意思?」楊玄最終給了一文錢。
「沒什麼好吃的,娘子,弄一塊熏肉來。」男子說道。
「不用,你家吃什麼就吃什麼。「
能吃午飯的,家境都算的上優渥。
這戶人家五口人,一個老人,夫妻和兩個孩子。
主食是炊餅,麥粉是劣等貨,看着粗黑。
煮熟的一大碗蔬菜,加點鹽,然後滴幾滴油,這便是菜餚。
楊玄吃的很香,阿梁吃的很艱難。
吃到最後,阿梁就吃了三分之一。
「阿耶,我不吃了。」阿梁搖頭。
楊玄嘆息,把他剩下的炊餅接過來,大口吃着。
「阿耶……」阿梁愕然。
楊玄沒吭氣。
吃完,楊玄帶着孩子告辭。
男子一家子拘束的就像是見到了神靈……剛進家沒多久,一家子就認出了摘掉斗笠的楊玄的身份。
楊玄帶着阿梁回家,弄了一把小鋤頭給他鋤
地。
「試試!」
阿梁只是來兩下就累了。
第二日,楊玄帶着他尋了一家種菜的農戶。
「看着。」
農戶家中的孩子都跟着去幹活。
楊玄什麼都沒說。
回到家中趕上了晚飯,吃到最後,阿梁把碗裏的菜吃的乾乾淨淨的,令人詫異。
「大郎君這是餓了。」伺候的侍女說道。
周寧也頗為歡喜,「阿梁長身子呢!」
楊玄放下筷子,問道:「阿梁,為何吃的這般乾淨?「
阿梁說道:「累!」
「什麼累?」周寧問道。
楊玄起身,揉揉阿梁的頭頂,「我吃好了。」
等他出去,周寧嘀咕,「這父子倆弄什麼鬼呢?」
等第二日鄭五娘把阿梁換下來的衣裳拿給人去洗時,阿梁衝着侍女說道:「累,歇息!」
「什麼?」侍女莫名,阿梁一臉生氣,「你累,要歇息!「
全家轟動了。
大郎君竟然這般體恤下人,這分明就是……「賢明之相!」
別人說這話有逼宮之嫌,怡娘卻不怕。
沒有人知曉小國公這番變化的緣由,都覺得是天生的慈悲。
始作俑者已經在冷笑着磨刀霍霍。
進了節度使府,楊玄高坐大堂之上。
「國公,車隊到了城外。」
赫連燕來稟告。
「那些人呢?」楊玄漫不經心的問道。
「早上剛開門,他們就在搶購。」
「不教而誅,定然會引人詬病。既然如此……包冬!,
「國公!」包冬出列。
楊玄說道:「好言相勸!」
「領命!」
包冬去了。
楊國公眼神冷漠,「好言難勸一心赴死的蠢貨!」
包冬到了鹽店,此刻外面聚着百餘人,正在搶購。
「國公有話。」包冬喊道:「家中夠吃就行了,莫要囤積居奇!」
那些人看了他一眼……包冬出來換了便衣。
「蠢貨!」一群人繼續搶。
包冬回身,「看,一群死鬼!」
他回去稟告,「國公,下官說過了,無人聽從。」
「好話從來都沒人聽,唯有大棍子,才能令蠢貨們記住教訓,來人,令車隊入城!」
車隊入城了,正在搶購食鹽的那群人停了一下。
「是什麼?」
車隊停在鹽店外面。
「搬貨!」
押解的將領看着他們就像是看着一群棒槌。
「和國公玩這個,這不是尋死嗎?」
口袋打開,白生生的鹽巴一下就令桃縣震動了。
「國公找到了鹽!」
錦衣衛中。
「集結!」
赫連燕披上披風,腰間佩刀。
英姿颯爽。
一隊隊力士列陣。
「國公灑下誘餌,有些不知死活的蠢貨拼死咬鈎,如今,咱們去收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