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走了。
周勤父子呆坐着。
老僕在外面探頭看了一眼,回身對來請示的管事搖頭,低聲道:「氣氛不對,換個時辰再來。」
裏面,周勤突然幽幽嘆息,「數千年來,一直未曾有人敢對天下大族豪強動手,不,連殺機都沒動過。可到了今日,老夫的孫婿卻想滅殺了天下大族豪強,一舉為王朝剪除威脅。他好大的氣魄,好大的殺機!」
周遵苦澀的道:「可是阿耶,他能做到。」
「是啊!若是當初他清理天下奴籍時,那些人家能一起發難,那麼,還難說。可那時候不少人選擇了觀望,等叛軍被鎮壓後,實則,天下大族豪強已然成了他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他宰割。」
「這是兵法!」
「是,你那女婿把兵法用在了治理天下上,堪稱是所向披靡。」
……
這一日,整個長安的肉食者們幾乎都沒法安睡。
數千年來一直處於雲端的貴人們,突然發現前方全是黑暗,無路可走了。
「這些家族手握巨量田地和人口,最擅長的便是利用人脈。田地人口加人脈,讓他們無往而不利。下面的百姓兩手空空,如何能與他們抗衡?而陛下一番謀劃,把他們從雲端上拉了下來,從此,他們必須要和自己眼中的螻蟻們一起競爭,爽快!真特娘的爽快啊!」
黃春輝舉杯一飲而盡。
來訪的宋震說道:「陛下說,中原能傳承多年,大族豪強功不可沒。可大勢如潮,必須與時俱進。若是再延續以往那等帝王與大族豪強共天下的格局,這個大唐就沒有將來。這個中原,也必將沉淪!故而,不得已為之罷了。」
黃春輝點頭,乾咳幾下,喘息道:「告訴陛下,幹得漂亮!」
……
「今夜許多人無眠,是為了利益受損。今夜,許多人無眠,是歡喜自己找到了上升的階梯……」
皇帝也在喝酒。
一人自斟自飲。
他喝着酒,哼着小曲兒,很是愜意。
他蓄謀多年,在今日出手,一舉剪除了王朝最大的威脅,那份得意啊!
「陛下。」
韓石頭進來。
「石頭啊!」
皇帝說道:「坐。」
韓石頭默然站着。
「阿耶當年可有剪除大族豪強的想法?」皇帝問道。
「有過。陛下曾說大族豪強乃是毒瘤,不過不可輕動,否則江山板蕩。」
「人口!關係網!」
皇帝說道:「人口在手,隨時都能變成令帝王懼怕的大軍。關係網一動,皇帝就會成為孤家寡人。」
「是,故而先帝也不能輕舉妄動。」
「所以朕先除奴籍,沒了人口,他們便是沒了牙齒的虎狼。今日再把他們的爪牙給斬斷,他們還能如何?只能衝着朕徒勞嚎叫,哈哈哈哈!」
韓石頭欣慰的看着皇帝,「先帝有知,定然會歡喜非常。」
……
「阿耶,你還不回去?」
馬溪依舊住在國子監內,早上起來便去尋父親。
馬宏忠剛起,打着哈欠,伸手扇扇呼出來的口氣,覺得還帶着昨夜吃的酒肉味道,很臭,他沒好氣的道:「這生意投入不小,老夫得多看看。」
「今日看榜呢!」馬溪說道。
「哦!」馬宏忠乾咳一聲,「為父今日正好有空!」
馬溪翻個白眼,「我知曉外面有家粥店,是南周人開的,早上喝一碗肉粥最是舒坦。」
馬宏忠聞言食指大動,匆匆洗漱後,跟着兒子去尋吃食。
肉粥果然不錯,馬宏忠問做肉粥的小販,「不是說南周那邊更好經商嗎?為何來長安做生意?」
小販一邊用勺子攪動粘稠的肉粥,一邊說道:「客人有所不知,原先南周商貿發達,靠的是從上到下都做生意。如今大唐這邊也在變了,生意越來越好做。這做生意就得趕趟不是,來的越早越容易掙錢……」
「是這個理。」馬宏忠喝了一口肉粥,說道:「以往那些人一邊鄙夷商賈,一邊偷偷令家人去做生意。如今卻不同,雖說陛下不喜豪商,可卻說了,律法為先。只要你遵紀守法,管你是豪商還是權貴,沒人干涉。」
「這比當初南周好多了。」小販很是憧憬的抬頭看着那些炊煙,「等做幾年,我便把妻兒接來,以後就在長安安家了。」
馬宏忠笑道,「這般有信心?」
「如今乃是聖天子在位。」小販說道:「我覺着,這日子啊!它越過越有盼頭!」
聖天子!
馬宏忠看了兒子一眼,馬溪用力點頭,「陛下是千古難得的明君。」
吃完飯,父子二人晃晃悠悠的去看榜。
一路上有不少考生,有人木然,有人眉飛色舞。
馬溪看到了那兩個當年的夥伴。
張信和謝成看着沒精打采的,衣裳前襟有不少污漬,眼圈發黑,多半是昨夜沒睡好,弄不好便是喝了一夜的酒。
二人不經意看到了馬溪。
馬溪拱手微笑。
二人面色難看,張信跺腳,「小人得志!」
「還未可知!」謝成說道。
「也是。」
到了皇城外,外面多了千餘軍士在維持秩序。
「都別擠!」
一個小吏喊道:「晚些會大聲念出來,不用擠!」
可誰不想親眼目睹呢?
當拿着榜單的官員走出皇城時,數千考生涌了上去。
「擋住!」
梁靖喊道。
金吾衛的將士們今日沒帶兵器,就用肉軀組成人牆擋在前面。
官員的個子很高,有小吏拿着漿湖和毛刷跟着。
他接過沾滿漿湖的毛刷,在城牆上刷了幾下,把榜單張貼上去。
兩個小吏上前,手中的也是榜單。
「鄭晨!」
小吏的嗓門很大,而且咬字清晰。
一個考生在人群中蹦起來,「在這,我在這!哈哈哈哈!耶耶中了,中了!」
「鄭晨!」
另一個小吏重複了一遍,這是為了保證不出差錯。
「哈哈哈哈!」
那個考生大笑着。
「馬勛!」
「我竟然中了?」
隨着念誦的延續,中了的各種表演,沒念到的緊張的不行。
「別擔心,為父會給你掙下偌大的家業,只管躺着。」馬宏忠安慰道。
「馬溪!」
馬宏忠:「他說誰?」
馬溪只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
「馬溪!」
馬溪看着父親,父親的嘴在動,但他卻什麼都聽不到。
他茫然看着榜單。
我中了?
「大郎!」
馬宏忠歡喜的拍着兒子的肩膀,「我的兒,你中了!」
神智漸漸恢復的馬溪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我中了。」
「對,你中了。」馬宏忠歡喜的要炸了。
父子二人都沒走,直至榜單念誦完畢,這才湧上去。
絕大部分人都沒走,中了的想親眼看到自己的名字才安心。
沒中的要看到沒有自己的名字,才死心。
當看到馬溪二字時,馬宏忠拽着兒子就走。
「去告訴商越,今日老夫請客!」
馬溪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謝成和張信,二人也看到了他,卻再無那份蔑視。
從此後,三人的人生道路就變了。
一人出仕,二人在家守着家業,興許能享受一生。興許,會在大潮中淪為凡人。
在這個歷史轉向的時刻,一些人被打落塵埃,一些人卻青雲直上。
命運在此刻不再卷顧那些守舊的人。
……
榜單揭曉後,當即有人鬧事。
皇帝並未搭理,讓金吾衛按律辦事。
那些人喊着不公的口號在皇城前示威。
梁靖帶着麾下站在皇城前,對身邊的副將說道:「都是一群贏得輸不得的人。」
副將說道:「他們的家族有的延續了上千年富貴,覺着自己就是神靈。可如今神靈要下凡了,自然要暴跳如雷。」
「其實,我覺着更多是絕望!」梁靖雙手抱臂,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
「盛極而衰,物極必反!」
……
「不公!」
那些考生在呼喊。
王老二出來了。
「國丈家也沒人中,你等叫囂什麼?」
說完,王老二轉身進了皇城。皇帝正在弄烤雞,他得趕緊去,晚了就只能啃沒肉的翅尖。
外面的考生們一怔。
「周氏無人中?」
「好像是沒人。」
皇帝連老丈人家都能狠心的坑了,你們算個屁啊!
得!
不少人本就擔心被清算,這一下心理平衡了,裝着硬漢的模樣回去。
皇帝正在宮中烤雞。
他沒弄什麼叫花雞,而是正兒八經的弄了炭火。一隻三斤多的肥雞在烤架上緩緩翻轉,皇帝一手壓着袖口,一手拿着毛筆刷調料,很是專心。
太子和李老二蹲在他的身側,一邊吞口水,一邊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
秦澤疾步而來,先吞了口水,才稟告道:「陛下,外面的考生大多散了。」
「還有人沒散?」皇帝有些詫異。
「是幾個喝多的考生,醉倒在那裏。」
「知道了。」
皇帝緩緩轉動着烤雞,說道:「阿梁,你看這烤雞像是什麼?」
「不知。」
「這便是江山。」皇帝說道:「治理江山不能急切,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混亂時要快刀斬亂麻。穩定之後,就不可如此,要潤物細無聲……的挖坑。」
阿梁點頭,這次皇帝的一系列手段看的他目瞪口呆,心想原來還能這樣治國?
我學到了。
「坑裏放些炭火,火別燒的太旺了。要勤翻……看,這雞,它可不就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