鄆城縣。
宋家內宅。
宋江在鏡子前正了正衣衫,黑黝黝的臉上露出滿意和期待,身後白淨的宋清也笑道:「兄長終於及冠,要接替父親的差事,入衙門做事了!」
宋江笑道:「主要是能報效朝廷,盼能得一個前程萬里,光大我宋氏門楣!」
宋清信心十足地道:「是兄長的話,一定可以的!」
所謂「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大宋的地方官員都是數年一任,但衙門裏的吏胥,卻是歷久不換,甚至兄終弟及,父死子繼。
宋江接下來所任的押司一職,就是負責案卷整理和文秘的小吏,雖然被士大夫階層看不起,但畢竟屬於朝廷,而且各地衙門裏,吏胥的數目要遠遠超過官員,也是這些人代表着官府同百姓打交道,影響力不容小覷。
別的不說,在衣着穿戴上,宋江成為押司後,就可以穿黑色長衫,結一根長長的儒絛衣帶,腳蹬長靴,而普通百姓只能穿短衫,蹬高幫鞋,這種區別就註定了階級的分明。
不過宋江本人最高興的,倒不是能穿得比普通百姓好,而是他有機會藉助吏胥的職責,結識三教九流,多交朋友,又能一展所長,將來或有當官的機會。
要知道書吏在供職一定年限後,經過考核,也可以得到升級為官的提拔,雖然數目極為稀少,但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所以他穿戴完畢後,一路邁着豪邁的步伐,往正堂而去,去拜別自己的父親。
宋父坐在堂內椅子上,看着這位精神抖擻的黑兒子走了進來,頓時露出欣慰之色:「我兒志氣軒昂,當真是長大了!」
「全是父親教養之恩,往後家中事務該由孩兒擔起,請父親頤養天年就好!」
宋江立刻推金山倒玉柱,給父親叩首,他是三郎,前面兩個哥哥已經過世了,父親的年紀又大了,幼弟宋清還小,自己當然就是頂樑柱,支撐起整個家。
宋父撫須笑道:「好!你性情沉穩,為父也沒有什麼關照的,第一日當差,早些去衙門,將這錢囊帶上吧!」
宋江接過,稍稍一掂,就有些詫異:「父親,這裏面的數目……孩兒用不了這麼多吧……」
他從小耳濡目染,又喜歡琢磨,已經學到了不少為吏的技巧,當然知道打點好上下的作用,但自己剛剛當差,就一下子帶這麼沉甸甸的錢囊,似乎過於誇張了。
宋父輕輕嘆了口氣道:「今時不比往日了……你為人仗義,遇見不平事時又喜歡管一管,在衙門不好常常回家,還是拿着備用吧!」
宋江心頭怪異,不敢推辭:「是!」
一切收拾妥當,宋江告別父親和弟弟,僕從牽來一匹跟他身高比較匹配的矮馬,翻身上馬,向着鄆城縣衙門而去。
他之前早早去報過到,辦好手續,再加上宋父也是在裏面當差的,自然是熟門熟路,沒有什麼生分的道理,但等近了衙門,卻見前方烏泱泱地圍着一群人,就那麼立着,直直瞪着裏面,也不吵鬧,穿着還不是普通百姓可比。
宋江皺起眉頭,翻身下馬,對着一位同樣在看熱鬧的壯實漢子道:「這位兄台,請問衙門前是怎麼回事?」
「討薪唄,各地都是如此,還能怎的?」
那漢子先是順口回道,然後看了看宋江的裝扮:「小兄弟莫非也是衙門的官吏?」
宋江見他身材壯碩,氣質出眾,立刻拱手道:「在下宋江,字公明,今日剛剛來衙門當差,任押司一職,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漢子見他神態熱情,倒也抱拳還禮:「在下孫元,沒有表字,小兄弟身為押司,吃的也是皇糧,卻能如此對待我們這等平民百姓,倒是難得!」
宋江笑道:「我便是吏胥,也只是職務,交的是友,講的是義,與旁的何干?孫兄談吐不凡,我一見傾心,午時往歲安酒樓痛飲一場如何?」
孫元贊道:「好個交友講義今日能交到閣下這樣的朋友,我孫某就不虛此行,但那歲安酒樓可是樊樓的底子,人多的緊,我還是不去湊那份熱鬧了。」
宋江聞言眉頭微動,仔細打量了一下孫元:「請孫兄放心,我與那裏的掌柜熟悉,定能有個好位置,讓你我盡興!」
孫元哈哈一笑:「那我就不推辭了,午時酒樓見!」
宋江抱拳,目送孫元離去,交到一個新朋友,心中十分高興,但轉向衙門後,黑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消失。
「衙門欠薪……居然在我鄆城?」
鄆城縣屬於濟州,這個年代濟水暢通,漕運大興,是京東西路最發達的地域之一。
宋氏不小的家業,就從他祖父開始積累的,兩代吏胥就成了縣內有些顏面的人物,這個地方的油水可見一斑,現在衙門居然鬧欠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實在難以想像……
掂了掂腰間的錢囊,宋江倒是明白父親為什麼會有所準備了,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但考慮到不久前他來衙門辦理手續時,並沒有堵在門口要薪水的情況,或許過不久上下俸祿都會補發,他又振作起來,走入衙門。
「向韓知縣問安!」「見過時主簿!」「見過鄧都頭……」
「宋押司年少有為啊!」
有父親的人脈,耳濡目染的學習,從小和各種人打交道的經驗,宋江適應環境的速度極快,拜會了上官後,飛速進入工作狀態。
讓他感到頭疼的是,衙門裏的文書比想像中要多了不少,似乎已經積存了不少時間。
偏偏其他吏胥都沒有理會,縣令縣尉等官員也沒有過問,但現在他接了手,如果將來真出了什麼事,肯定是自己背黑鍋,所以這些還是要處理好。
一個上午的工作結束,宋江起身後,活動了一下酸疼的手臂,邁着恭敬的小步走了出去,一路上不斷招呼同僚,然後出了衙門,騎馬往歲安酒樓而去。
鄆城縣並不小,在山東屬於比較繁華的州縣,這座歲安酒樓也就是年前承包下來,僅僅開業一個多月,就賓客滿席,生意極其興隆。
宋父早就打聽清楚,在開門前就托人訂下了席位,雖然是在大堂之中,而非包間,但宋江喜歡大堂的熱鬧氣氛,倒是覺得相當不錯,正好此次請好漢喝酒。
到了歲安酒樓的街道人流量明顯大了起來,宋江目光四處望着,很快在街邊發現了孫元。
孫元蹲在地上,打量着四處過往的行人,一副閒漢模樣,見到宋江招呼,站起身來後,又透出一股彪悍的江湖氣。
兩人進了酒樓,宋江找到掌柜,報上宋父的名號,等了半晌,在小廝的引路下,到了靠窗邊的桌子坐下。
他向來不吝嗇錢財,好菜一一上了,並且特意對酒博士吩咐道:「溫兩壺『復燕雲』!」
酒博士道:「請客人稍候。」
孫元露出好奇之色:「這歲安酒樓原身為汴梁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樓,出名的酒水應是『和旨』和『眉壽』吧?」
宋江笑道:「孫兄有所不知,原來確實是這般,但自從大名府的歲安酒樓宴請鄉軍親屬,有位才女將珍藏的佳釀『覓生涯』取出分享,後來林義勇將之改名為『復燕雲』,以作慶賀,如今已是歲安酒樓的招牌美酒。」
孫元感嘆道:「原來如此,單單是這酒名,就當浮一大白!」
等到酒博士溫好酒,兩人碰杯:「干!」
推杯換盞之中,雙方的關係很快變得熟稔起來,宋江問道:「孫兄是京畿人?」
孫元嘆息:「什麼京畿,自從官家南逃到金陵,我們河南又算是哪門子的京畿了,現在戰亂連連,不得太平啊……」
宋江皺眉:「那佔據西京的張賊,還沒被剿滅麼?」
孫元斜了他一眼:「宋小兄弟這話可千萬別去河南說,現在那位可是被稱為張神仙,已經數度擊敗官兵圍剿,還和關中的武將軍結盟,勢力越來越大了!」
宋江臉色一沉:「有何不能說的,其勢再大,也不過是亂臣賊子,無君無父,必遭天譴!我宋某人自小亦是習得棍棒,若是得了機會,定當盡忠報國,剿滅匪賊!」
孫元搖了搖頭:「宋小兄弟是濟州本地人吧?如今還算太平的,也就是河北、山東和江南,其他各地都亂了,你若是在別處求生活,恐怕就不會這般看法……也罷,宋小兄弟是官府中人,老漢我不該說這些討嫌的,干!」
宋江也收斂了情緒,繼續乾杯。
兩人喝到酒酣耳熱,這次是孫元主動開口:「恕我冒昧,不知宋小兄弟可識得梁山泊的人?」
梁山泊就在鄆城縣邊上,有一半隸屬於濟州,宋江對此倒不避諱,稍稍壓低聲音道:「如雷貫耳,只是無緣得見,孫兄莫非是要投梁山?」
孫元哼了聲:「現在梁山不比前任羅寨主在位的時候,怕是看不上我等江湖中人了!」
宋江怔了怔:「孫兄滿身英雄氣,是個好漢子,梁山豈會錯失你這般人才?」
孫元哈哈一笑:「不瞞宋小兄弟,我在河南一帶也薄有名氣,人送外號『山夜叉』,原來上梁山的話,定是能混個座次的!但現在那兒的規矩多的很,這不許做,那不許干,真要聽他們的,家傳的手藝都要斷了,我是受不得那等拘束的,才不願上山!」
宋江恍然:「那實在是可惜!」
孫元大手一擺:「梁山的規矩受不住,買賣還是要做的,尤其是如今通過梁山,還可以買到燕雲的好物。」
宋江奇道:「孫兄何不去滄州呢,那裏不是開了互市榷場麼?」
孫元嗤笑:「宋小兄弟這就有所不知了吧,滄州的榷場是糊弄朝廷的,真正想要與燕雲聯繫,走梁山的路子准沒錯。」
「原來如此……」
宋江乾笑了一聲,有些低落。
今日是他第一天正式當差,但無論是衙門的所見所聞,還是江湖好漢口中所言,都與自己心中的朝廷大不一樣,忽感氣悶,仰首喝酒:「北虜犯邊,奸臣當道,天下何時能夠安寧啊!」
一杯烈酒下肚,宋江提了提神:「既然孫兄要尋梁山好漢,宋某為濟州本地人,自是沒有不幫忙的道理,請稍候幾日,我定為孫兄牽線搭橋!」
孫元抱拳道:「別人說這話,我是不敢輕信的,宋小兄弟卻是能人,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不過我這幾日不見得在縣城中,倒是我的女兒和女婿會來,宋小兄弟若是有了准信,可以帶給他們。」
「好!」
兩人留下互相通信的方式,酒足飯飽,宋江付了飯錢,別了孫元,重新回到衙門,開始與其他吏胥攀談起來。
「別提了,欠了足足三月了,否則大伙兒豈會站在衙門口?下個月的俸祿都不見得有,我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生計都艱難……哎呦哎呦,這怎麼好意思!」
「宋押司真是好人,可惜來得不是時候啊,若是早個半年,不至於如此……」
「梁山的路子,宋押司這倒是問對人了,沒什麼好在意的,現在那丁寨主的通緝告示都撤掉了,朝廷已經不願追究!」
短短數天時間內,宋江不僅與衙門上下吏胥打好了關係,還見識到了什麼叫人心浮動,單單是能跟梁山扯上關係的就有十幾人,各種路數都有。
「怪不得孫兄之前在衙門外觀察,原來要聯繫一窩匪賊找官吏真的是最有效的法子……」
宋江漸漸的也習慣了,根據這段日子的接觸,找到主簿時文彬,恭敬地奉上錢財:「請時主簿指點一條明路!」
時文彬對錢財看得不是很重,倒是審視這位黑臉郎君,露出些欣賞之色,告誡道:「宋押司,你雖當差不久,卻是個能吏,本官是很看好你的,這梁山終究是是非之地,不要與之過多往來!」
宋江感受到了這位上司的好意,懇切地道:「多謝時主簿關心,宋江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並非與梁山直接來往……」
時文彬聞言點點頭,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遞了過來:「既如此,你持這枚令牌去西巷的武館,進去後自然有梁山之人接待,此物珍貴,用完之後將令牌還來。」
「多謝時主簿……」
宋江怔然接過,梁山在縣內光明正大地設立辦事處,令牌都發到縣衙主簿手中,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但無論怎樣孫元拜託的事情總算是辦成了,宋江的心頭還是喜悅的,直到他走出衙門,摸了摸乾癟的錢囊,笑容才瞬間凝固,露出茫然之色:「這才幾日,我的銀子就用光了……俸祿不發,酬報難得……只能回家繼續問父親要錢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