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弟……吾弟……豈會如此……豈會如此!啊啊啊啊!」
福寧宮中,傳來一陣高亢的哭聲。
五十多歲的向太后,倒在榻上,放聲哀嚎。
她原本端坐在榻上,雍容華貴,不可逼視,可此時驚聞噩耗,悲痛到鳳冠歪倒,皺紋深刻,頭上的白髮掩蓋不住,蒼老盡顯,儀態盡失。
身邊的婢女和內侍急得團團轉:「聖人!聖人一定要保重鳳體啊!」
他們都是向太后昔日宮中的老人,都是從皇后時就跟來,依舊稱聖人,對其忠心耿耿,此時見主子極度悲傷,也隨之涕淚交加。
最後還是向太后勉強恢復幾分鎮定,以呻吟語氣道:「十一哥呢……喚他來……緝兇……緝兇!!」
內侍趕忙退下,去喚官家。
向太后口中的「十一哥」,正是趙佶。
宋朝皇室家庭成員,對皇子皆以「哥」稱呼,比如趙構是趙佶的第九個兒子,趙佶稱趙構為「九哥」,趙佶是宋神宗的第十一個兒子,向太后稱趙佶為「十一哥」,同樣皇子兄弟之間也以「哥」稱呼,無論長幼,按排行區分。
但正常情況下,皇子登基後,就應該稱「官家」了,但不知是為了表達親密,還是強調什麼,向太后一貫還是稱呼趙佶「十一哥」。
而內侍剛剛出去,連半刻鐘都未到,就有通報聲傳來:「官家到!」
話音剛落,一位面容俊雅清貴,氣質溫和內斂的年輕人,就快步走入殿內,然後伏在地上:「給娘娘問安!」
向太后看着這位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年輕官家,哀聲道:「十一哥……老身……老身……啊啊啊啊!」
說着說着,她已是泣不成聲,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趙佶連連叩首,等到抬起頭來,額頭已是紅了,眼眶更是通紅的,大滴大滴的淚水也涌了出來:「娘娘……娘娘……」
見這位陪着一起哭,未說什麼節哀的話,向太后反倒好受了些。
是她死了嫡親的弟弟,又不是別人死了,這個時候越說安慰人的空話,她心頭會越憤怒。
而此時深吸幾口氣,看着這個與自己一起悲傷的官家,向太后緩緩開口:「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敢膽大包天,加害當朝一品郡王?」
趙佶抽泣着,頭又垂了下去:「娘娘請保重鳳體……兒臣無能……兒臣只是有所聽聞……並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
見趙佶如此乖順,宮內又無耳目,向太后神情愈發舒緩,冷聲道:「召曾布入宮!」
最應該招來的是宰相章惇,但對於那老而彌堅的傢伙,向太后始終有幾分忌憚,此時也不想見到那張冷硬的老臉,而在章惇之下的韓忠彥,性格又過於柔懦了,向太后要的是速速緝兇,在她看來,唯有曾布最適合。
曾布出身南豐曾氏,七十多年出了十九位進士,最著名的莫過於他的兄長,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但曾布在政治上其實更加不凡。
早年他和章惇一樣,都是王安石為了變法提拔的年輕官員,可惜後來新黨內部的分歧越來越大,他與章惇的矛盾在哲宗朝時已近爆發,到之前選新帝時,駁斥章惇「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說法的,正是曾布。
所以如今朝野上下都很清楚,曾布如今不僅是太后和官家的親信,只要章惇罷相,他必然就是新的相公,並且會大權在握。
這位預備役宰執走入殿內,卻是一位瘦小的老者,相貌僅僅是端正,但一派精明幹練之相,給人一種將事情交託就能放心的氣質。
此時向太后整理好儀態,重新端坐在榻上,趙佶站在旁邊,似乎猶自沉浸在悲痛之中。
行禮之後,曾布主動道:「請太后放心,臣等定將凶人速速緝捕,繩之以法!」
換成別的事情,曾布作此承諾,向太后倒也是放心的,但事關自己死得好慘的親弟弟,眼見曾布又是十分冷靜,完全不似趙佶鼻子都哭紅了,她怒從心頭起,紅着眼睛厲聲道:「告訴老身,你準備怎麼緝兇?」
曾布滯了滯,這件事發生得確實太過突然,他這一路上首先考慮的,是章惇那邊會不會拿來做文章,其次思索的,是新舊兩黨之間又會展開怎樣的交鋒,最後才是案件本身。
關鍵是,前兩點沒想好,他就沒想到最後。
只不過這位也是宦海沉浮,經驗豐富至極,立刻引導話題道:「稟太后,如今刑部、大理寺和開封府衙,已全至郡王府宅,其中更有開封府衙判官公孫昭,斷案如神,屢屢擒凶,定能將賊人繩之以法,以儆效尤!」
這話聽在向太后耳中,就是刑部、大理寺和開封府衙全員出動,而其中最為突出的則是公孫昭,她仔細想了想,卻對這個人毫無印象,不禁問道:「這位開封判官真的能速速破案擒凶嗎?」
曾布剛要繼續保證,不料前方突然趙佶悲傷的聲音:「不妨喚公孫判官前來一見?也讓娘娘定心!」
向太后立刻點頭:「對,對,喚那位判官入宮,老身要好好問一問,到底是何方賊子膽大包天……又那般殘忍,害了我那純良的弟弟!」
曾布並不希望太后和官家越過自己,直接詢問案情,但他也無法阻止,只能站到一旁,默默等待。
等着等着,又聽哭泣聲響起,卻見不是向太后,而是趙佶。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年輕官家的眼眶裏滾滾而落,他一邊哭一邊抹眼淚:「眼見娘娘傷心,兒臣又忍不住了……」
向太后本來悲傷勁已經消退許多,見趙佶這般一哭泣,頓時又悲從中來:「吾弟……吾弟……咳咳咳!」
哭着哭着,她又劇烈咳嗽起來,趙佶趕忙上前:「娘娘千萬要保重鳳體啊!」
母子倆人近乎要抱頭痛哭,當公孫昭被帶入殿內時,所看到的就是這母慈子孝的感人一幕,心頭感動。
關鍵是母並不慈,向太后本就不是生母,如今更不願意守諾還政,如今親弟身亡,官家還能如此悲愴,當真是純孝!
公孫昭看着這位期待中的聖主,恭謹拜下,恨不得將官家放在前面,但還是不得不道:「臣公孫昭拜見太后!拜見官家!」
向太后收斂哭聲,抬了抬手:「免禮!抬起頭,讓老身看看!」
公孫昭抬頭,向太后發現這位判官三十幾許,年紀尚輕,只是整個人皺着眉冷着臉,又隱隱有一股悲痛的感覺,頓時滿意起來。
碰到這種事,喜氣洋洋是沒人敢的,但向太后現在最討厭的就是那種十分冷靜,事不關己的,她悲傷時,別人自然也要跟着悲傷,這位判官能有如此情緒,就很不錯。
定了定神,向太后抹了抹臉頰,將悲傷的情緒再度收斂,淡然道:「老身痛失至親,失態至此,讓公孫判官見笑了!」
公孫昭心想活該,換做從前,他會沉默以對,但此時卻道:「臣身為開封府判官,當查明真相,緝拿兇犯,對惡賊嚴懲不貸!」
這話在向太后聽來,卻是感同身受後的保證,微微點頭,又顫聲問道:「老身的弟弟……被賊人所害時……痛苦嗎?」
公孫昭腦海中浮現出向宗回與假山融為一體,死不瞑目的猙獰表情,將死得很慘咽下去,轉而回答道:「兇手殘暴,喪盡天良!」
向太后被觸動情緒,眼睛裏透出清晰的仇恨之色,咬牙道:「那公孫判官可曾追查到什麼,何時能夠擒凶?」
公孫昭道:「臣入宮前,已經與刑部、大理寺一起查明現場,各方都有見解,開封府衙當與刑部、大理寺一起竭盡全力,將兇犯擒拿歸案,為亡者報仇雪恨!」
向太后一聽這話,頓時想到朝堂里黨爭內鬥,互相掣肘,趕忙道:「公孫判官所言極是,你們一定要通力合作,速速將兇手捉拿歸案!」
……
眼見一問一答,旁邊的曾布心頭不禁詫異起來。
他之前還有些擔心,這個一向刺頭的公孫昭,會言行失措,頂撞到太后,遭到懲處。
倒不是看重公孫昭,曾布對於汴京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了如指掌,這個所謂的冷麵判官就被他劃歸為能吏的範圍內,是個可以辦事的,但不守官場規矩,都不能稱官,只能當成一個辦事的小吏。
而平常時期,沒了公孫昭根本無妨,大宋人才濟濟,少了誰都照樣運轉,但現在面對如此要案,各部推諉,這種敢於沖在第一線的就很重要了,曾布必須護上一護。
倒是沒想到對方開了竅,面對太后也對答如流,省了他的力氣。
與此同時,趙佶細細打量公孫昭,眼中也閃過一絲光芒,只是稍縱即逝。
此時沒有人注意這位存在感很低的官家,都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向太后。
向太后情緒倒是徹底穩定了下來,用欣賞的目光看向公孫昭:「公孫判官真乃能臣也!」
再看看他一身綠袍,就覺得刺眼了起來,乾脆藉此收買人心:「以公孫判官的功績,早該服緋了,曾集賢以為呢?」
曾布心想要賞賜,也該等案子破了後再拿捏,但太后既然說了,那也只能道:「太后所言甚是,公孫判官理應服緋,還不謝恩?」
公孫昭神情一陣恍惚。
他在開封府衙八年,查了多少案子,抓了多少兇手,這位向太后對他恐怕一無所知。
此時僅憑林沖傳授的一席話語,就穿上了緋袍,他雖然知道八年的努力也是基礎,但心中依舊湧起濃濃的荒謬感。
喜哉?悲哉?
最終也唯有拜倒在地:
「臣公孫昭……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