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獄。
楊嘉本顫顫巍巍地走了進來。
和當初薛楚玉一樣,當發現並沒有觸目驚心的血腥後,這位老者不自覺的鬆了口氣。
丘神績的聲音從邊上傳來:「別怕,血水都沖洗乾淨了,不會給你們看見的。」
楊嘉本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無禮小輩!」
丘神績掏了掏耳朵:「倚老賣老什麼,要探監就快點,不探監就滾!」
楊嘉本氣得鬍子都快豎起來了:「你!你!」
丘神績好整以暇:「現在我是官,你是民,不服氣?不服氣出去啊!」
兩人對峙片刻,最後楊嘉本一拂袖,不跟這種劣物計較,氣沖沖的進入牢房。
進入牢房後,印入眼帘的是一張幾乎都認不出來的面龐,楊嘉本失聲痛呼:「太初!」
楊執柔靠在牆邊,耷拉着腦袋,血水從嘴邊滴答滴答的落下,毫無反應。
四周確實收拾得很乾淨,偏偏楊執柔打理得很馬虎,連嘴邊的血跡都沒有擦乾淨。
這種強烈的反差對比,更增一份令人心悸的想像。
楊嘉本看着自己的身軀,被後面那道寬胖的影子包住,都哆嗦了一下。
驚懼之後,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對方終究不敢如何,楊嘉本來到楊執柔身前, 低聲道:「太初,這些日子你受苦了, 家中人都記掛着你呢!」
連續呼喚了好多聲, 楊執柔身子輕輕一顫, 腫脹的眼皮往上翻了翻,才清醒過來, 呻吟道:「二叔?」
楊嘉本連聲應道:「是我!是我!」
楊執柔勉強振作精神,詢問道:「外面……怎樣了……?」
楊嘉本目光動了動,轉身看向身後, 對着丘神績冷聲道:「丘武衛,老朽向太子殿下辭行時,是應殿下之命,得到探視機會的, 現在請你出去!」
丘神績翻了翻白眼:「好威風啊,如果不是知道你去了正三品的太子詹事之位,千方百計的乞骸骨, 還以為你是榮歸故里呢!」
楊嘉本氣得胸膛起伏:「你出去不出去?」
這回以洛州刺史鄭仁通為首山東士族橫加阻撓, 他這一退確實不容易,楊氏為此付出了很多, 而臨行之際, 楊嘉本提出要來探監,在東宮老淚縱橫,終究得到了太子應允。
這個機會,他是用來探查楊執柔情況, 回族內稟報的,絕對不會因為幾句惡語相向, 就善罷甘休。
兩人對峙片刻,丘神績臉色一沉, 終於做出了妥協:「我只給你半刻鐘的時間!」
目送對方消失在牢門外,楊嘉本鬆了口氣, 趕忙撲到楊執柔身邊, 這個時候動作也不老邁了,反倒有幾分動如老兔:「太初, 你一定要撐下去,不該說的千萬不能說, 族內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
楊執柔艱難的點了點下巴,低聲道:「我……我會撐……撐下去的……外面怎樣了……」
楊嘉本抿了抿嘴唇:「放心, 外面一切都好!」
楊執柔道:「李元芳有……有太子支持……必須……必須……把太子……能成嗎?」
楊嘉本眼中閃過一絲陰霾。
自從楊執柔被抓後, 弘農楊氏第一時間在長安散播消息, 極力宣揚太子在洛陽的威望,被有心人傳入大明宮內,讓聖人生出了大權旁落的恐懼,才會引出封賞雍王為殿下的事情……
這場風波的背後,正是楊氏在煽風點火,結果反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梅花內衛明崇儼在雍王府前,手持詔書,高聲封賞時,很多人都圍觀,結果李賢做出了一個讓有心人無比失望的舉動。
這位雍王先是對着長安的方向遙遙一拜,然後轉而朝着東宮方向拜下:「若無太子哥哥的教導,臣弟絕無今日,本王當入宮拜見太子哥哥,明閣領不妨同行?」
然後兩人就真的入宮拜見太子了,事後李賢帶着二館學子,回到府上埋頭校注《後漢書》,根本不理政事!
此事不僅體現出了皇子間難得的兄友弟恭,還讓太子威望再增。
原因很簡單,群臣意識到,聖人的身體是真的不行了。
如果聖人的身體還能支撐,不會出此兄弟相爭的下策,實在是遠在長安的他,能夠壓制太子的手段並不多。
要麼就令太子帶百官返回長安,但那就太胡鬧了,簡直是朝令夕改,關內災情又將反覆。
要麼就把權力再度交給武后,可且不說前車之鑑,就看武后現在的威望,依舊會引發強烈反彈。
時局到了這一步,抬舉雍王,成了聖人制衡太子的最後手段,這招不成, 再出別的招數,就要以動搖國本為代價,聖人是顧及李唐天下的,終究不願做那些突破底線的事情。
如此一來,太子監國的位置徹底穩固,倘若長安那邊傳來噩耗,皇陵派上用場,這位就要正式登基了!
正因為這樣,楊嘉本才會入牢探監,就是外面實在沒辦法了,才必須指望牢內的楊執柔撐住。
他開始給這位侄子鼓勁打氣,楊執柔頭腦暈乎乎的,一時間也分辨不出真偽,確實被激勵住了:「請二叔放心……那丘賊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說!」
楊嘉本大讚:「好,打死也不說,這才是我弘農楊氏的好男兒,你的妻兒都由我們照顧,儘管放心!」
楊執柔又提出一個卑微的要求:「我是出不去了……但另外那兩個賊人……別放他們出去!都是他們……都是他們……我才落得這般下場……結果入獄後……盡拷打我……也不拷問他們……嗚嗚嗚!」
看這位眼淚湧出,楊嘉本義憤填膺,這也太欺負人了,保證道:「太初放心,我們一定緊盯那些賊子,如果李元芳敢有絲毫徇私舞弊,我們連他都不會放過的!」
楊執柔總算有了絲安慰:「好!好!」
楊嘉本覺得此行的目的基本達成了,還剩下最後一點。
那就是弄清楚楊執柔到底犯了多麼重的罪,楊氏才好做好應對,知道關鍵時刻該捨棄多少利益。
他回頭看了眼牢門,再四處觀察了一下,湊到楊執柔耳邊,以極低極低的聲音道:「你跟我說,到底是誰?」
楊執柔嘴唇顫了顫,動了個口型,吐出兩個字來。
楊嘉本瞳孔猛然收縮,雙腿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
……
牢房外。
丘神績並沒有趴在門外偷聽,反倒是來到另一邊的牢房內,看向裏面爭論的兩人。
看着他圓臉上浮現出那股自以為很溫和,實際上說不出猙獰的笑容,別說金智照停下動作,渾身繃緊,薛楚玉咕嘟吞咽了一下口水,都有些害怕,趕忙起身道:「丘武衛!」
丘神績按了按手:「你繼續,這個賊女今天又找什麼藉口了?」
薛楚玉老實的道:「她是新羅公主,不比普通貴族,要想方設法的維護自己的國家,我會好好駁斥她的。」
丘神績知道李彥如此安排別有目的,咧嘴笑了笑:「小郎君有耐心,能成事,好!如果她不老實,你儘管跟我說,我有時候累了,也要緩緩對象,六郎說過,得勞逸結合。」
金智照聽得眼中寒光閃爍,她如果恢復了武功,眼前的這些還不是砍瓜切菜,現在想要辯一辯,卻都不太敢,只能撇過頭去。
薛楚玉感受到對方的善意,對比起自己在弘文館內遭到的白眼,是真的很暖心的,也關心道:「丘武衛,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來探監楊執柔?」
丘神績笑道:「是啊,此賊嘴硬得很,我原本以為還要再審幾日,沒想到還有人送上門來,看來今天就能結束了。」
薛楚玉臉色微變:「丘武衛難道要對那探監之人動手?這恐怕不合規矩吧……」
丘神績擺了擺手:「正常情況下當然不能如此,我內衛還是很講道理的,但這楊執柔超出尋常的難審,已經讓我確定了他所犯的事情,恐怕比我想像中還要大!」
見薛楚玉滿是疑惑,丘神績乾脆解釋道:「對於高門大族來說,獲罪的影響其實分為四層:個人,至親,房屬和全族。」
「如雲丹案件,六郎對此案厭惡至極,影響確實巨大,但聖人最後下令處死的,也只是竇德成、崔守業和李思沖三個人,還有一眾販毒的參與者,並沒有波及他們的親屬,崔守業的兄長崔郎中和李思沖的父親李敬玄,都沒有被問罪。」
「唯有犯了十惡不赦的謀逆之罪,才會波及全家親屬,比如後來李敬玄家中搜出甲冑,頓時將家中老小問罪處斬。」
「但處斬了李敬玄,也不會涉及整個李氏,無論是他原本的李氏,還是後來併入的趙郡李氏,都不至於被連累,連涉及房屬都沒有,更別提整個大族了。」
「本朝只有一樁案子,涉及到了整個大族,連姻親都受到了巨大的牽連。」
說到這裏,丘神績停了下來。
別說薛楚玉聽得聚精會神,就連金智照都豎起了耳朵,但他偏偏不說了。
兩人十分難受,又畏懼他的凶威,不敢問。
丘神績不在乎金智照,對薛仁貴之子薛楚玉,搖搖頭:「不是我要吊你們胃口,實在是說不得……」
「說回楊執柔,此賊所犯的罪,影響的就不是一家,恐怕會連累全房,所以才會咬緊牙關,死活不活,不過他也快到極限了,只要當着他的面將探監者審問,他就知道外面的楊氏根本不足以影響時局了,自然會徹底絕望,而他一旦交代,連累到探監的族人,也就不算破壞規矩了……」
「出來了!」
確實出來了。
楊嘉本在牢房內,幾乎是扶着牆走的,到了牢門邊上,等了好半響,好不容易腿不再軟,再也不敢停留,匆匆而出,就要離開。
丘神績卻走了過去:「楊老,這麼急做什麼?」
楊嘉本拱手:「丘武衛,老夫探監完畢,要離開了!」
丘神績仔細打量他,突然探手,拽住楊嘉本的衣袍:「本官看你面容詭異,行色匆匆,也是楊賊的同黨,你別想走!來人啊,把他也給我吊起來!」
楊嘉本怔住,萬萬沒想到丘神績會直接翻臉,尖叫起來:「老夫是得太子殿下敕令,才能進來探監的,丘神績,你敢!」
丘神績道:「我是讓你探監了啊,太子殿下沒有說你有罪不能抓人吧?我現在懷疑楊賊把秘密透露給你知道了,吊起來!」
丘神績只是抓人的藉口,但楊嘉本想到自己還真的聽到了秘密,驚得魂飛魄散,開始熟練的耍潑:「你敢審老夫?老夫一大把年紀,你是要老夫的命麼?」
聽命的內衛看着他白髮蒼蒼,確實有些不太敢動彈,唯有丘神績哈哈大笑,一腳就將他踹了個跟頭,呸了一聲:「別人怕你們這等老物,動不動死給人看,我卻不怕,你死啊!你以為我沒有查過你?你去年敢娶了一房妾室,老當益壯得很吶,有種就真的去死!!」
說着,又踹了過去。
楊嘉本被踢得慘叫起來,白髮披散,在地上打滾。
丘神績探手抓住他的白髮,直接往牢內拖去,在砰的關上牢門時,薛楚玉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豆盧欽望都被大理寺辦好了,明天就要行刑,我今天把你們審完,才可以安心觀禮啊!」
聽到對面的牢內,傳出歇斯底里的哀嚎聲,金智照噤若寒蟬。
薛楚玉倒是好心安慰:「別害怕,等楊執柔審問完,他才會來審你的。」
金智照:「……」
真是謝謝你了!
……
這回是真的飛快,連半個時辰都未到,牢門再度打開。
丘神績大踏步的走了出來,也顧不上擦拭臉上濺着的鮮血,吩咐手下:「去尋個醫佐來,讓那老物別死在我內獄,然後拖去大理寺審問。」
「是!」
薛楚玉敬畏的迎了上去:「丘武衛,審問出來了?」
丘神績點點頭,神情中滿是興奮,又帶着一絲驚懼:「審出來了,怪不得死活不願意說……我要去見六郎,你繼續盯着那新羅賊女,明天等我看完行刑,就輪到她。」
不遠處的金智照瑟瑟發抖,薛楚玉實在好奇:「丘武衛,能稍稍透露一下麼?」
丘神績低聲道:「我剛剛不是跟你說過,本朝的第一大案麼……」
薛楚玉立於原地,思索片刻,目光突然一動。
是了,他父親也提過一回,卻匆匆帶過,同樣不願多提。
那場本朝第一,牽連無數的大案:
「長孫無忌謀逆案。」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丘神績獨創的探監式審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