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面下的島嶼內,白裙仙子立在山巔上,紗裙飄飄。
沒晴一會兒的天空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細雨中,女子清幽的眼眸向遠處眺望,愈顯凝重。
島嶼大部分地方都翻滾着濃霧,通往神庭的道路只有這一條。
起初,她以為這只是一個小邪神的洞府,可進入鏡面世界之後,她發現自己錯了,這片神域古蹟宏大而完整,它就像是孤存於世界之外的一個島嶼,無論它的主人是誰,絕對都是古神級別的怪物……
巫祝湖所在的這片領域,不過是北邊靠海的一座普通湖泊,像這樣的湖泊,大地上至少有千百座,根本無人會去注意,更別說一個隱居在湖邊的古老的家族。
古神的傳承本就會帶着天然的隱秘性。
而她哪怕來到了這裏,也以為此處至多不過是隱生級別的神靈,但這座巨大的島嶼撞入視線之後,她發現自己的判斷出錯了。
近乎虛無的天空斗笠般附在頭頂,身後的青藍湖泊沒有邊際,她找不到來時的路,也覓不到出口,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真正置身在了一座大海的孤島上。
她取下了髮簪,淡金色的髮簪稍顯晦暗,這說明她與雲空山的聯繫已被切去了不少。
這是貨真價實的神域,神域的主人甚至有可能是一位太古級別的神靈!
太古級別……
這是凡人難以想像的領域,只記錄有史以來最為恐怖或神秘的神靈,哪怕是曾引得三山無數仙人圍剿,令得三位人神境大圓滿的宗師聯袂出手,險些逼得祖師法相親自現身的蒼碧之瞳龍屍,也不過是介於隱生卷未太古卷初的古神罷了。
唯有深海三大邪神、古袍之主、被譽為蒼白後裔的白瞳龍王、毒泉之血凝成的黑鱗君主、太初最神秘陰影的黑凰、白凰等古神,才有資格出現在太古之卷上。
幸虧這些舊神或被封印,或早已銷聲匿跡,否則它們每一位都將是難以想像的天災。
眼前這座神域,從規格上而言便是太古神靈級別的!
它被巫家稱為鎮守……
它會是哪一位?是某位待甦醒的邪神,還是已故去的君主?
白裙仙子向前走去,她宛若一葉白舟,淹沒在林海松濤之中,轉眼來到了界碑之前,她看了一眼界碑上的文字,隨後走了過去。
境界被無形的力量壓制了,這讓她感到不適,她想要後退,可她向前眺了一眼,便止住了退身的腳步。
她看到了山體中鑿出的巨大環形,看到了山底浩大的古殿遺蹟,它排列得整齊而對稱,像是一個有着特殊意義的符號,她被遺蹟的神秘與未知之美所懾,忍不住向前走去。
順着天階而下,她見到了那令人震撼的觀音巨像,而她的正前方,幾座大殿森然而立,如嚴守宮廷的將領。
她來到了第一座殿前,看過了規則,略一沉吟,她拋出了劍,雪白的劍化作鶴形,紛紛揚揚地重組,轉眼之間化作了一個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縹緲白影。
她攜着這白影走入樓中。
樓並未判斷出異樣,放任了她的通過。過了第一重櫓門,白裙仙子見到了一個黑袍人手提古燈而來,她神色一凜,立刻擺出了迎敵的架勢,但提燈人徑直從她身邊飄過,仿佛她只是個不可捉摸的幻影。
……
神庭中歌舞已歇,燈火依舊繁華,卻不顯明亮。
林守溪與小禾坐在血紅色的案前,目光向着外面望去,整個神庭只有他們兩個活人,他們沉默之後,神庭顯現出了詭異的靜。
蟒服官員抬起臉,烏雲在臉上翻滾,仿佛隨時要劈出黃紫色的雷電。
林守溪立起,向着門外走去,這位臣子也並未阻攔什麼,小禾也跟着起身,向巨門外走去。
這座仿王宮而建的神庭平靜依舊,只是不知為何,池水中的魚兒開始不安地跳躍,一株株粉白仙蓮邊緣開始變黑,枯萎凋謝,墜入冰涼的水中。
仿佛有某種力量跨越了神域的隔閡,化作細微的黑色黑沙,越過山崖來到了這裏。
林守溪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說:「這個繼神大典,似乎從一開始就有問題了。」
「怎麼了?」小禾問。
「神壇開啟,鎮守之神會挑選三位神選者,但人數真的夠嗎?」
林守溪回想起此事,越來越覺得不對勁:「雲真人不斷殺人,殺得只剩四人,當時來看還多出一人,可……真是如此麼?」
小禾也覺得不對勁,她雖也被神壇召喚,可她從不認為自己是神選者,她是巫家的四小姐,她回來是為了復仇,當時她還在內心感慨過神靈算無遺策,恰好留下了三個活人。
但……
「季洛陽與我都是意外來此的,而且這個意外甚至可能也在神的意料之外。」林守溪說:「也就是說,真正的神選者,實際上只有王二關一人,這個繼神大典自一開始就註定了意外重重!」
小禾後知後覺地點了點頭。
鎮守之神是提前一年死亡的,這本就是最大的變數,但不知為何,似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件事,哪怕之後還發生了不少意外,大家都相信繼神大典可以繼續進行……
但如今回看,這從一開始就註定了是幻夢。
可是誰在冥冥中干擾了大典,干擾了神的旨意?
他們都知道,能做到這件事的,只有可能是另一位神。
燈火輝煌的宮殿下,林守溪與小禾愈發感到了孤單與寒冷。
接着,寒冷化為了真實,廊道的盡頭,有雪吹來。
那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個雪白的影,最先勾勒出的是裙裳下雙腿修長的線條,接着,婀娜清冷的仙子便如將凝的白色琉璃,悄然出現在了他們面前,她手中提着劍,劍上鋪滿寒光,與眼前燈火輝煌的巍峨宮樓格格不入,仿佛她只是臘月窗外的飛花,無意被風吹入畫冊。
白裙仙子越過三重櫓門,突兀出現在他們面前!
林守溪一愣,按理來說過樓至少需要兩人,他不知道這女人用了什麼手段,只是第一時間將湛宮抽出,擺出了迎敵的架勢。
小禾亦無聲抽刃,身子微矮,仿佛狩獵的小母豹,蓄勢待發。
他們得到了足夠的休息,傷勢大抵無礙,此處神域壓制了境界,他們也不再懼怕這個神山來的敵人。
「你們果然在這裏。」仙子雙手負後,話語清冷。
「提燈人沒有擋住你?」林守溪感到詫異,在提燈人說出有人闖樓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她。
仙人螓首輕搖,答道:「無人攔我。」
林守溪更覺詫異……難道還有其他闖入者?
「你可真是緊追不捨啊。」小禾冷冷道:「大公子那樣的人,我殺他如宰雞一般,這樣的人值得你們神山仙人這般大動干戈?」
「他不值得,但他身負的因緣值得。」白裙仙子如此回答。
大公子的身後,牽扯的是道門樓主的機緣。
「我還道神山仙子多姣姣出塵,原來也是貪名圖利之輩。」小禾輕蔑道。
「這份因緣你們承受不住的……隨我去仙樓吧,待師尊歸,由她決斷,我不會殺你們。」白裙仙子斂去了稍許殺意,話語輕柔。
「先前在外面時喊打喊殺不留餘地,此時你沒了把握,竟還妄想勸降?」林守溪搖頭道。
「真仙死的那刻,你們身上便纏繞上了理不清的線,唯有師尊可以斬去。」白裙仙子幽邃的眼眸中折射出劍光萬點,「命數如此,你們逃不掉的。」
「是你逃不掉了。」林守溪淡淡地說。
這句話像是擲到地上的令牌,語音一落,雪白的刃光亮起,林守溪與小禾同時撲向了白裙仙子,劍刃揮出的光像是王宮前生出的兩彎新月。
仙子冷靜的面容被劍光照亮,她的境界被神域壓在了見神境下,不再不可戰勝,但她沒有一絲慌張,面對來勢洶洶的對手,她輕抖手腕,將劍擲出,這柄劍是楚國的鎮國之物,名為雪鶴,是一位名叫鶴仙人的真仙嘔心瀝血的作品,劍通體雪白,劍脊兩側佈滿了鶴羽般的紋,它在拋入空中後化作紛飛的影,攔在女子身前,宛若拂動的雪白紗幔。
三人戰在一起,一時勝負難分。
廊橋邊的荷花凋謝得速度越來越快,身後王宮的燈火卻明亮得像是要燒起來了。
她不愧為神山仙子,雖然境界被壓制,但在這兩道凌厲的劍光夾擊之下卻不落下風,兩黑一白的身影閃轉騰拓,帶起一道道激波,三種截然不同的劍法相互碰撞,糾纏,分分合合,從平地戰上玉階,從玉階戰上丹墀。
殿內空寂,白色龍袍的皇帝衣冠在王座上陳列着,靜靜地注視着殿外,蟒服官員與一眾舞女皆莫名地消失不見,無人來阻攔這場戰鬥。
勢均力敵的戰鬥未能持續太久,很快,勝利的天平便傾斜了。
「有時候,凡人與神山中人最大的差距並非劍術與真氣強弱,而是法寶。」
白裙仙子淡淡地說着,林守溪與小禾的劍光在她臉頰上閃爍不定,卻撼不動她清冷的玉靨,她又徐徐抬手從烏黑的發間抽出了那支淡金色的花簪。
「此簪名為芳華萬代,是十六歲時師尊送我的禮物。」白裙仙子如是說着,屈指一彈,將簪拋出。
林守溪與小禾具是一驚,他們快速抽劍撤身,卻還是冷不丁被這法寶罩住,一時間,他們的身側浮現出了一片虛幻的金色花海,花瓣閉閉合合,生出了無形的絲線將他們纏縛牽引,兩人一下子像是迷醉於林間的蝴蝶,腳步無法穩住,東倒西歪,劍勢也飛快潰散。
淡金色的花海像是某種陣法,已然強大,但簪畢竟是簪,花紋鏨刻得再繁複華美,依舊難以掩蓋其鋒利的本質。
鋒芒藏在花海之間,林守溪與小禾已感受到了銳利,卻不知如何躲避。
「束手就擒吧,今日我不會傷你們。」白裙仙子說。
神域『不可殺人』的規則對於他們而言就是最好的保障。
白裙仙子徐徐向前,雪鶴縈繞周身,她再度將手伸至背後,將束着發的紅繩抽下,如束的青絲散成瀑,紅繩已繞在了她的玉指之間。
「此繩名為破界繩,這是十四歲時,我第一次下山歷練,師尊送我的禮物。」白裙仙子習慣性地介紹了一句。
小禾忍不住了,她冷冷地盯着眼前不沾煙火氣的仙子,問:「你渾身上下的衣裳,該不會都是你師尊送的吧?」
「倒……確實如此。」白裙仙子緩緩點頭,她身上的飾品與衣裳皆是法寶,威力不俗。
「那與人鬥法你豈不是要一件件地脫衣裳?真是下作!」小禾嘴上不饒人。
「你們若有本事,可以試試。」
白裙仙子不理會她的冷言冷語,她輕輕一點,紅繩已繞指而出,纏向他們。
林守溪身子微微搖晃,已難以手握湛宮進行有力的反擊,但他依舊很冷靜,手中的劍雖慢了下來,但思維卻一刻不停地飛轉着。
白裙仙子知道他們或有手段,但她有名劍法器傍身,見神境修為雖被壓在了元赤之下,也足夠她立於不敗之地。
紅繩率先纏縛向小禾。
紅繩在飛行的過程中變得纖長,它極為靈巧,繞着小禾周身穿梭繞舞,似要以複雜的龜甲縛的方式將她綁起來。
小禾憤惱地看着白裙仙子,那孤傲仙冷的模樣令她生氣無比,她疲於應付紅繩,心中恨不得將她的長髮抓起,狠狠掌摑那張清冷仙靨。
「小姑娘敵意真重。」白裙仙子注意到了她的眼神。
小禾冷冷道:「你自詡仙山正道,敢不敢與我捉對廝殺?」
「等到了神山,你若想玩,我可以陪你玩。」白裙仙子說。
紅繩繞身而過,勒緊,少女本就嬌小玲瓏的身子此刻被纏縛,更顯挺拔,她不斷地掙扎着,可身陷虛幻的金色花海,她也使不上力,故而無濟於事,只能徒勞地看着自己被困。
境界更高的一些的小禾失去了戰鬥力,他們已弱了一半,小禾感到絕望,過去的雪山里,姑姑曾與講過一些仙人神乎其神的法寶,但她不以為然,覺得一力便可破萬法,今日,她終於吃到了苦頭。
她猶豫着要不要讓林守溪幫自己解開封印力量的手繩,直接與她全力而戰。
白裙仙子已不再去看小禾,她望向林守溪。她這身雪白紗裙裙便是法衣,哪怕她站着讓林守溪全力劈砍,他也未必能傷自己多少。
——在她落敗之前,她是抱着這樣的想法的。
林守溪閉上眼,不再去尋求所謂的平衡,他全神貫注地運劍,白瞳黑凰劍經將某種冥冥中的法則力量鋪展開來,荷花凋落的水池被裹挾,騰起了一道道細浪,如鞭般朝着白裙女子甩去。
這是利用對『水』的掌控力斬出的一劍,看似聲勢浩大,但在她眼中卻不堪一擊。
出於對這一劍的尊重,她亦給予的回應,雪鶴在掌間凝成了光,她將其拍出,打算將林守溪好不容易積攢起的劍意一招粉碎。
林守溪沒有給她粉碎自己的機會,在那一劍逼來之前,他主動散去了自己的劍意,整個人不顧一切地前傾,自殺般迎上了那劍。
不好……
白裙仙子立刻反應過來,她是想利用『不可殺人』的規則,讓神域的規矩反噬自己!
她立刻想要抽劍撤身,也是此時,林守溪默念咒語,用冷靜到極致的話語吐出了兩字:
「樹敵!」
這是他在山崖古庭上學到的三個咒語之一。
神域屏蔽了大部分的法術,但那三個咒語似乎與鎮守之神有關,故而可以如常施展。咒語猝不及防展開的一刻,周圍的萬物都對他生出了敵意,哪怕是王殿的燭火也微微向他傾斜了。
白裙仙子明明想要抽劍,可劍卻情不自禁地向他胸前刺去。
劍沒入他的胸膛,鮮血飛濺,劍尖卻被黑鱗擋住。
痛意席捲而來,林守溪抬起頭,望向白裙仙子的眼眸冷若冰霜。
她想動,卻無法動彈,很顯然,在劍刺入對方身體的那刻,她就被判定為違反了神域的規則,一股磅礴的力量壓住了她的身軀,令得她渾身麻痹。
她眼睜睜地看着林守溪捏住劍刃將其推出身軀,走到她的身後,一記掌刀落下,直劈脖頸,她眼前一黑,就這樣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