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小如的嘶叫聲響徹灰殿的上空。
她已從既定的命運中逃出,絕不想再回去了。
她從時空魔神的屍體上竊取了力量,這是足以顛倒陰陽乾坤的力量,只可惜谷小如身患隱疾,本就活不了多少年,她之前拿走的二十年幾乎是這小姑娘的全部。
再次剖開身體,淌出的時之霧如此稀薄……但這足夠了。
我要靠它逆天改命,谷小如心想。
青銅澆築的王座前,火焰與雷電縱橫肆虐,它就像新生的魔,張牙舞爪,閃爍不定的弧光將少年少女照亮。
時光逆轉。
谷小如手中的時之霧只夠逆轉片刻。
剎那間,林守溪體內的劍經停止了轉動,同時,他的痛苦也消失不見,回過神時,他與小禾依舊在青銅王座之前,鎮守傳承鑲嵌在白骨里,完好無損。
——時間倒流回了吞噬傳承之前。
所有人都回過了神。
「小心,她要逃!」慕師靖驚呼。
鼉龍的額頂,谷小如垂下了頭,宛若斷了線的木偶,失去了全部的生氣,她艱難地抬起頭,眼眸中的光髮絲般纖弱。
屍骸在近處高聳,雷火在遠處燃燒,這應是陰冥地府吧……她想。
「哥哥……」谷小如輕輕發出了最後的聲音。
另一邊。
小禾的身前,那裏傳承的種子開始鬆動,它從骨爪之間掙脫出來,意欲出逃。
井底之蛙並不痛苦,痛苦的是被從井底撈出,見識過外面的大千世界後,又被重新扔回井底。鎮守傳承就是這隻蛙。
鎮守是創造她的人,但她從未對鎮守這麼厭惡過,她厭惡鎮守,厭惡他算無遺策的傲慢姿態,甚至厭惡他創造了自己。
是黃衣君主賜予了她人性,她不能辜負作為人的自己!
火焰沖天而起。
近在咫尺的小禾被瞬間照亮,裙袂也似火焰中的一朵。
她沒有後退半分,而是伸出手,探入火中。
少女秀眉淡皺。
這淡皺的眉間,亦蘊藏着難以想像的痛苦。
林守溪未猶豫半分,頃刻來到她的身邊,想助她一臂之力,可小禾卻按住了他的手。
「我是巫家的小姐,只有我可以把握它。」小禾平淡道。
傳承具有森嚴的規矩,它只允許擁有巫家血脈之人繼承,也只允許使用鎮守挑選的神侍,當年林守溪試圖吞噬過傳承,也以失敗告終。
三份傳承融為一體,威力難測,若是過去的小禾傾盡全力或可將它徹底把握,但今日的她道心飄搖,心力交瘁。
火光里,驀地響起了一聲龍吟。
這聲龍吟聲與過去他們聽到的都不相同。
它雖蘊着痛苦與絕望,聽起來卻是清冽悠遠的,像是山巔湧出的火,也似九天飛下的瀑。
龍吟聲里,火焰被利劍劈開,細瘦長龍從中飛出,盤旋於萬座之上。
楚映嬋與慕師靖仰首望去之際,皆大吃一驚,眼前這條龍,與他們過去所見的所有龍都不相同!
它形似巨蟒,以火為體,以雷為鱗,五爪張揚,由首及背的脊線上,青色的鬃羽飛揚不休,它生有一對如鹿的巨角,巨口中噴吐着紫電紅光,它宛若一盞照徹幽險的古燈,在灰殿中大放光明,它明明沒有翅膀,卻可凌空懸停,沒有人知道這種力量從何而來,仿佛它就是天生如此的幽魂。
「這是……龍裔?」楚映嬋問。
「不。」慕師靖搖首,一字一頓道:「這是龍,真正的龍!」
這是鎮守傳承顯化的模樣。
它顯化的是鎮守生前的本體!
慕師靖自幼就聽過龍的傳說,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都以為龍是人對於閃電的崇拜,時至今日,一條活生生的雷電五爪長龍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神話中,龍可大可小可升可隱,眼前的龍無異於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它雖依舊保持着與生俱來威嚴與古老,身軀卻遠不復神話中的恢弘雄偉。
它想逃,它想顯化本體逃出這裏!
小禾豈能讓它如願?
她仰起螓首,如冰的眼眸眯成一線,少女注視着這頭雷火之龍,二話不說,筆直躍起,施展着擒拿的武功,赤手空拳迎向這頭巨龍。
她是鎮守欽定之人,對於這份傳承有着與生俱來的壓制,傳承再強大,在小禾面前也如遇天敵,根本不敢還手。
小禾騎在龍背上,手抓鬃毛如持韁繩,穩住身形後,她逆着風雷再躍,徑直跳到了巨龍的龍角邊,抓住龍角,對着它的頭顱猛地下拳。
林守溪反應也快,他腳踩青銅王座驟然躍起,身形如箭,手精準地抓住龍尾,猛地一盪,雙手抓住了龍張開的雷鱗,他手指牢牢地扣住鱗片,抬起頭,眼前是小禾馭龍的背影。
楚映嬋與慕師靖也施展身法縱躍而來,快若驚雷。
可她們甫一靠近巨龍身邊,就被激盪的雷火震開,這個領域對於小禾與林守溪是敞開的,卻不允許神侍之外的人進入!
一襲血裙的楚映嬋望着那條龍,只見龍在空中痛苦翻滾着,一如被釘住了七寸的巨蟒,她扭動着墜落,轟然砸在了地面上,爆發出痛吟。
小禾嬌小的身軀壓着起伏不定的龍頭,不斷揮拳,直打得拳頭血肉模糊,虛弱古龍不斷翻滾,哀吟不休。
既然林守溪有對抗這種劇痛的手段,小禾也不再有任何顧忌,她揮拳如雨,直要將它打回原形,吞入腹中!
「它好像快不行了……」慕師靖將死證橫於身前,斬去激盪而來的風雷。
楚映嬋卻是緊閉櫻唇,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果然,慕師靖話音才落,異變陡生。
奄奄一息的巨龍迴光返照般爆發出了怒吼。
瞬間,灰殿的後門洞開。
白色的寒風灌入殿中。
殿後虛無的夜幕顯露真容。
夜幕之上,無數的惡鬼與英靈在天空中飄蕩,一如無家可歸的遊魂,殿的中央,是一口漆黑的古井,古井上的圖案規整,如另類的眼眸。
「不好,它想從時空魔神的屍體裏逃出去!」慕師靖立刻做出判斷。
她的判斷是準確的。
這是逃往外界最近的路,也是它唯一可以尋求的生路。
小禾沒有放它離開。
她心中積蓄了太多怨怒,壓抑了太多苦痛,它們在今日盡數噴薄出來,湧上了她鮮血淋漓的拳尖,她今日無論如何要將這傳承奪來,這是她宿命,若無法抵達這個宿命的節點,她如何走向更遠更高的蒼穹?
小禾沒有離開,林守溪也不會離開,他死死扣着雷鱗,任由雷火割入指甲的縫隙,徒手將其掀去,如給魚刮鱗。
切他體內的鼎火熊熊燃燒,不斷產出的丹藥對身軀進行着修補,他鼎火雖碧,但煉製的丹藥依舊不足以修復身體的傷。
龍怒吼着,長吟着,翻滾着,它爬到井邊,五爪扣住井緣,井的封印被它打開了。
它曾經百丈的身軀已變成巨蟒大小,這口井勉強可以容納。
它扭動着身軀,朝着井中逃逸而去。
楚映嬋逆風衝出大殿。
她所見的最後一幕是受傷的巨龍帶着小禾與林守溪沖入井底的畫面。
慕師靖慢了一步,等她衝出來時,只餘一截閃電般逝去的龍尾了。
世界豁然一空,滿天的神佛英靈組成了另一座殿,它們靜默在長空裏,與她們一同見證了這一幕。
井之下是時空魔神的屍體。
這具屍體早已乾枯腐朽,它連通是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上藏着諸多的門,除了雲空山的異界之門、神域的魔神之屍外,傳說還有幾位太古級的神明,也掌握着通向異界的路,只是時至今日,這些道路還未顯現。
古井之中,怨靈嘶嘯,哀鬼慟哭,雷電與火將一張張猙獰的鬼臉照亮,而中央,小禾與林守溪依舊一同與巨龍廝殺纏絞着,雷鳴火繞,時而如鎖鏈,時而如刀匕,他們同樣的遍體鱗傷,同樣的虛弱不堪。
漫長的墜落里,這樣的廝殺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終於,火與雷光漸漸寂滅,世界陷入了永恆似的黑暗。
似是小禾取得了勝利,她將傳承攥緊在血水流淌的掌心,它發着幽光,像一顆寂寞的星,照亮了她的臉頰。
「小禾。」
林守溪輕輕開口,他似也只餘一息,氣若遊絲,「對不起。」
小禾沉默半晌。
「若你是在遇見我之前與她相愛,我會原諒,若你在與我分別後斬斷舊情,我會原諒,若你早些與我坦白,我也會原諒,但現在……」
小禾發出了平靜幽冷的笑,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咬字清晰:「我不會原諒你。」
……
如水的黑暗將他們吞沒。
……
井口。
楚映嬋已不知嘗試了多久,她白衣生灰,形容憔悴,卻始終無法躍入井中。
「別試了,這座井有封印,需要特殊的咒語才能解開。」慕師靖平靜異常。
「咒語……」
楚映嬋喃喃,她看嚮慕師靖,眼眸泛起最後的微光,「你……知道嗎?」
「林守溪或許知道。」慕師靖苦笑着說。
微光折斷。
楚映嬋長立井口,耳畔偶有風聲響起,那是古井幽怨的呢喃。
她倏然想起了自己的某個夢,夢裏,她立在楚門的門口,支着傘,傘上一片白色,如花似雪,她靜靜地立着,似在等待着什麼,又似永遠也無法等到。
她再次目睹了分離,這一次,她依舊不在畫中。
許久。
許久……
楚映嬋血色褪去的唇重新翕動。
「井下面是什麼?」她問:「是地府嗎?」
「不。」
慕師靖看着井中無量的黑暗,輕聲說:「井的下面……是家鄉。」
……
(楚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