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慕姐姐,你怎麼來了呀?"小語嚇了一跳.
對於她而言,這個小徒兒的嚇人程度,遠勝於鬼道人.
刀客與劍客震悚於她的冷艷仙容,又聽她姓慕,立刻知曉,這位就是道門樓主的女弟子慕師靖,雲空山更有消息傳出,說她是林守溪的親姐姐……他們從模樣上來看,倒真像是姐弟.
"兩位先回去吧,這裏交由我與慕姑娘處理."林守溪說.刀客與劍客聞言,不敢怠慢,抱拳離去.
慕師靖走過林守溪身邊,望着滿地的腐肉與白骨,瞳孔中的震驚之色越來越濃,一張張殘缺的臉還在地上蠕動慘叫,它們沾滿了黏液,對着暮色沉沉的天空噴吐沉煞黑霧.
大地破碎,鐵樹林摧毀,以林守溪為中心的數里之地儼然是煉獄之景!
"這是怎麼回事?"慕師靖蹙眉.
先前,城外傳來動靜,逃入城中的商隊大叫着鬼道人來了,嚇得人群四散奔逃,慕師靖聞言,立刻猜到林守溪與小語很可能躲去牆外了,她心中擔憂,放了一枚信箭之後立刻帶劍出城,然後看到了眼前這幕……
"我們遇到壞人了,厲害的師父打敗了可惡的壞人!"小語高興地說.
"鬼道人?"
慕師靖沒聽說過他的名諱,但人群聞風喪膽的模樣就知道他絕不簡單,少女面容一沉,問:"這個鬼道人是何境界?"
"他自稱仙人境第三重."林守溪說."仙人境第三重?!"慕師靖一凜.
無需多言,只對視一眼,林守溪就能讀懂慕師靖眼中的懷疑與驚惑,古往今來最強大的天才,也絕不可能越過仙人境的三重天塹,將這樣一位道法通天的鬼修殺死.
這是神跡降臨."你……怎麼做到的?"慕師靖問.
"還能怎麼做到?"小語插嘴,揮舞着手臂,道:"師父就這樣一拳接着一拳,將這滿口大話的鬼東西砸了個稀爛,大快人心!"
"真的?"慕師靖凝視林守溪.
小語在場,林守溪無法與她解釋此事的真相,他想着如何委婉地說出口,慕師靖卻是目光一厲,翻掌打來.
林守溪吃驚之餘也以拳掌去接,一片狼藉的腐屍枯林里,少年少女白衣白裙,似兩頭雪隼,起落撲殺,臂肘拳腿撞個不休,林守溪運肘如槍,攻勢凌厲,一招一式皆光明正大,慕師靖姿影靈動,步伐如穿花繞樹,微屈的發梢隨着身形起落輕盈.
小語立在一旁,看着打鬥的兩人,忙去勸架:"別打了,你們不要打了!"
林守溪與慕師靖在對了三十餘招分開,回到原地,衣裳靜止,似沒動過.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幽邃.
借着這打鬥的間隙,林守溪聚音成線,將事情的原委與慕師靖說了一遍,慕師靖沉默不語,暗自思考,望向小語的眼神更加複雜,而小語與她對視的瞳孔如此清澈,像是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清潭,對於發生的一切似真的一無所知.
林守溪的猜測不無道理,可她看着這腐肉與骸骨,實在無法想像,這是一場戲.
不管怎麼說,小語的父母與師尊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這稚嫩可愛的丫頭立在她面前,像一個謎,無論何時,謎都帶着天然的引人探究的神秘,慕師靖想解開這個謎,卻無法抓住線頭.
不過幸好,林守溪與小語都安然無恙.
慕師靖暫不多想,她抄起小語,將她抱在懷裏,淡淡地問:"小語且說說,聖子殿下犯了什麼錯呢?"
小語從未感受着徒兒這樣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她恨不得展露真身將這壞聖子就地正法,但大局為重,小語還是選擇了隱忍!
她咬着手指頭,想了許久,弱弱地說道:"聖子姐姐錯就錯在太過溫柔善良了,若聖子姐姐不念情誼,全力施為,想來白雪嶺一戰懸念頗大,師父雖強,也未必能勝過姐姐."
"真的嗎?"慕師靖問.
"當然是真的,小語雖然還是孩子,卻是明是非,辨正邪的!"小語說.
"看來是姐姐誤會小語了."慕師靖揉了揉她的腦袋.
"哎嘿嘿……"小語傻呵呵地笑了笑,問:"所以慕姐姐知道錯了嗎?"
慕師靖眯起眼睛,淡淡道:"少拿這一套與姐姐放肆,你師父疼你,但姐姐只會讓你疼."
"這樣子啊."小語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弱弱道:"我原本還想把慕姐姐舉薦給師父當三師娘呢,現在看來……呀,疼."
慕師靖一個板栗砸了上去,小語捂着額頭,一邊眼淚汪汪裝可憐,一邊反思,自己到底是怎麼教出這麼個小妖女的?
鐵樹林一掃而空,遠處低垂的夕陽清晰可見.日暮西山.
境內有神牆阻擋,過去,這樣的荒涼的日落之景只能在神山之巔看到.
林守溪與慕師靖向着神牆走去,他們要在天黑之前回去."真奇怪."慕師靖忽然開口."什麼奇怪?"林守溪問.
"我剛剛射了一支信箭,道門的信箭,按理來說,信箭發出,師尊應有感應,以她道法神通早該到了,為何遲遲不見她身影?"慕師靖說.
小語聽了,不由緊張.
林守溪倒是沒太放在心上,興許師祖也知道這是場戲,此刻正在神守山的某處,與小語的父母掌觀山河,盯着這裏看呢.
慕師靖可不這麼想,冥冥之中,敏銳的感知告訴她,師尊大人就在附近,只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有現身.
小語的身世之謎遲遲無法解開,慕師靖也不由賭氣,她想引師尊出現,正好,林守溪接下來的發問給了她機會:
"慕姑娘,你從神山追到這裏,是有什麼事嗎?"
"有,是關於小語的事."慕師靖說:"我今日回房,發現有個琉璃盞摔碎了,那琉璃盞是我心愛之物,小禾與楚楚都不會這般毛手毛腳,小語,是不是你做的?"
小語聞言一驚,倒不是吃驚於慕師靖隨口編造理由給她扣罪名,而是她深深地知道,慕師靖的懷疑已越來越重.
"當然不是!"小語連忙辯解,"我根本沒有去過慕姐姐房間."
"哼,還想騙姐姐?你走的時候不小心,小鞋子踩到了水,分明就是你的腳印!"慕師靖言之鑿鑿,仿佛確有其事.
"沒有,小語沒有,慕姐姐不要冤枉小語!"小語委屈道."人贓並獲,你還想抵賴?"
慕師靖將她往肩上一扛,不由分說,直接掄圓了巴掌抽打起來,小語可以接受自己被師父罰,豈能接受自己被親徒弟打屁股,這與娘親被女兒打有何區別?小語又羞又怒,心中已想好如何懲治這孽徒,嘴上只能嗚嗚地叫,裝出楚楚可憐的小女兒情態,向自己的小徒弟乖巧求饒.
"哭什麼哭,再不罰你,你以後定會成為師尊那樣的人!"慕師靖恨恨道.
她言辭激烈,一邊責罰小語,一邊對宮語出言不遜,目的就是將躲在暗處的師尊激出來,她為了知曉謎底,已到了''捨生取義''的地步!
可……師尊的定力何時這麼好了?慕師靖不解.
林守溪雖不知事情原委,但哪能看徒弟被這麼欺負,他忙去搶人,將委屈巴巴的小丫頭奪回懷中,小語抱着他的脖子,淚眼婆娑,道:"小語不是壞孩子,我沒有打碎慕姐姐的杯子……師父相信小語."
"嗯,師父相信小語."林守溪溫柔道.
接着,他看嚮慕師靖,冷冷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慕師靖雖撒了謊,但她對於這個謊言充滿了信念感,仿佛它真的發生過,她雙手負後,斜瞥了林守溪一眼,不屑道:"你就寵壞她吧."
林守溪看了眼小語,又看了看慕師靖,不知該信誰,只覺莫名其妙.
小語能猜到慕師靖這麼做的用意,雖是栽贓,但她依舊心虛,生怕與這徒兒爭着爭着,給她吵開竅了.
小語乖乖閉嘴,且當吃了個啞巴虧.此事暫且放下.
林守溪不知慕師靖今天脾氣為何這般差,以為是她追了幾個時辰,心中有怨.他端詳了會兒慕師靖,慕師靖不喜歡這種凝視,停下腳步,問:
"一直看我做什麼?""你敷脂粉了?"林守溪問."……"慕師靖沉默片刻,問:"不行嗎?"
"修行是細水長流之事,那些書沒什麼好的,不必要徹夜去看."林守溪知道,慕師靖施脂粉,是為了掩蓋憔悴.
"嗯."慕師靖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她苦苦修行,雖有爭強好勝之意,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她不願入眠,因為她近來總做那個夢……永夜的世界,無垠的冰面,森白的骸骨,黑裙的少女,還有一句句危言聳聽似的箴言.
那個夢像是深淵,她恐懼於墮入,便用不眠來逃避.
同樣,她一直有一個疑問,夢中的冰封世界到底是什麼?如果它是過去,那生靈是如何從冰雪中誕生的?如果它是未來,那萬物終會寂滅,現在的一切還有何意義?
慕師靖越想越覺虛妄.
翻過一座小坡,高聳的神牆再度展露出它的全貌.
這一天即將結束,它從早到晚都排得滿滿當當,令小語感到無言的充實,她暗暗決定,回家之後,一定要將今天發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記下來,並將它長留心底.
鬼道人的嘶叫聲已遠,臨近神牆時,晦澀的風也變得舒緩.
去往神牆的路上,四名白衣仙師恰從牆內出來,他們是神守山斬邪司的仙師,前來調查牆外的變故,遇到林守溪後,他們忙將其攔下,向他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
林守溪聽到神守山斬邪司的名號,心想這不就是小語爹娘掌管的地方麼,她爹娘這是直接將下屬派來演戲麼……倒也省錢.
因為鍾無時的緣故,林守溪對於神守山斬邪司的印象很好,哪怕是演戲,他也極為配合,將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說了一遍.
"你殺了鬼道人?"斬邪司的仙師不敢置信.林守溪頷首.
"林公子,你務必實話實話,你已名動天下,沒必要再用這種拙劣的謊言增添名聲."一位仙師神情肅然.
林守溪聽了這話,終於感到一絲不對勁,他想了想,說:"鬼道人屍體就在後面,真真假假仙師自行評判就是."
斬邪司的仙師們聽了,與林守溪回到了戰鬥發生之處.
四名白衣仙師身影飄來,散到四方,他們毫不避諱屍體的污濁骯髒,直接將它們抓在手中,以真氣與法器測驗,其中一個,甚至不惜以舌去嘗.
一番察測之後,四名仙師面面相覷,震驚無言.沉默被打斷,一位仙師豁然起身,大聲道: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哪裏出錯了,這一定是假的,鬼道人有過金蟬脫殼的先例,絕不可讓他給騙了!他現在說不定已混入商隊,潛入了城裏!"
其餘三人沒有立刻附和,卻都面露憂色.
一位仙人境的女仙師走到林守溪面前,抱拳行禮,道:"鬼道人曾與首座真人是同窗,也是我們神守山百年來最大的污點之一,此事事關重大,還望林公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其他人也重重點頭.這肅穆的氛圍不似作偽.
林守溪忽有種感覺這一切會不會是真的,他真的打死了仙人境三重的鬼道人,將這臭名昭著的惡魔打成了滿地爛肉?
不,絕無可能!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有所動搖.
女仙師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們的異色,忙問:"兩位是不是有難言之隱?"
"沒有."
林守溪搖搖頭,他絕不能讓小語爹娘的努力付之東流.
仙師取出了一塊真言石,遞過去,道:"還望林公子配合."
林守溪點點頭,手握真言石,答了一遍他們的疑惑,林守溪答完之後,仙師又將石頭遞給慕師靖.
兩人先後答完.真言石認可了他們的答案.
四位仙師見狀,更為震惑,他們低語討論,卻得不到解答.
"茲事體大,還望林公子與慕姑娘可以與我們去一趟神守山斬邪司,配合之後的調查."一位仙師說.
這話落到林守溪的耳中,便是小語的爹娘要見他了.
小語的爹娘究竟怎麼回事?一場月試而已,值得這麼興師動眾嗎?林守溪困惑之餘,點頭答應.他也很好奇,這對爹娘到底是何方神聖.
慕師靖螓首輕點,雖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卻也只是暗自思索,並未表露.
小語聽到這裏,暫時鬆了口氣,想着等會兒偷偷變回真身,去趟斬邪司,通口氣,爹娘舊部尚在,應能理解她的''苦心''.
可不等小語將懸着的心放下,一個聲音冷冷響起:"你是誰?"小語抬起頭,看見那個女仙師正盯着自己.
"哦,這是我徒弟,小語."林守溪說."小語?"
女仙師端詳了她一番,覺得她煞是可愛,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哪裏有些怪,說不上來的怪……
這是她獨有的直覺.
"這小丫頭也要調查嗎?"林守溪有種大水淹了龍王廟的感覺.
女仙師本不想查的,但聽林守溪這麼一說,倒是生出了幾分警惕的意味.
"小語,你今年多大?"女仙師問.
小語正要開口,女仙師卻將真言石塞在了她的手裏,"拿着這個說."
小語愣住了.
以她的能力,欺騙過真言石不是問題,問題是,現在有四個仙人境之上的大修士盯着她,因為敵人是鬼道人的緣故,其中最強的一個,甚至達到了仙人境大圓滿的水準,哪怕強大如她,也無法保證毫無紕漏地遮掩過去.
小語接過真言石."我今年八歲了."小語掰扯着手指,說."你現在什麼境界?"女仙師再問.
"小語雖凝丸不久,但已經虛白中境了."小語驕傲地說."八歲的虛白麼,真是天才."女仙師感慨.
女仙師又問了幾個問題,小語一一答過,真言石被她刻意壓抑,無法發出聲響.
女仙師見真言石沒有動靜,放心下來,覺得自己真是多心,竟懷疑起了一個八歲的小丫頭.
她正要取回真言石,另一個始終沉默不語的仙師卻按住了她的手,將石頭重新放回小語的掌心.
"怎,怎麼了?"小語真正緊張了起來.
眼前的這位仙師,就是仙人境巔峰那位,這個境界說再好聽點,就是半步人神.
這位仙師名為南柯,取自南柯一夢.
南柯俯下身,深深地望着少女的眼眸,以冷靜到令人恐怖的語氣發問:"鬼道人是你殺的,對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