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大陸,并州西南,河東郡。
正當天色拂曉之時,一位青衣少年,翩翩然立在高崖之上,下眺忘憂谷,上觀滿天繁星。
秋意濃濃,晚上霜氣深重,整晚都沒有移動一步的少年,衣衫上也披上了一層白霜。
他卻好像沒有知覺一般,只是凝視着正東方向。
天邊那顆金華璀璨的大星,突然間光芒大盛。
少年眼中神光一閃,本來如一尊雕塑的他,突然氣勢暴漲,在這絕崖之上,他頭頂的精氣,瞬間迸發,金色的光芒如同天河倒掛,直衝雲霄之間。
武者從奠基之境修煉到養氣之境後,頭頂百會穴在修煉時,會自然透發精氣,白天還不夠清晰,如果在黑夜之中,卻能看得十分清楚,朦朧處如煙似霧,凌厲處卻又如劍似刀,仿佛要撕裂蒼穹一般!
正所謂,真武之氣,可以沖霄。
一般的練武之人,透發的精氣,有赤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也有多色相雜的,以七色齊出而不混的為最高等級。這少年頭頂的金色精氣,只是黃色精氣的一個變種,但是奇怪的是,哪怕是天生擁有七彩精氣的人,在養氣之境時,所透發的精氣也比不上這少年的精氣那麼明亮。
天邊,一顆彗星,划過那顆金色大星,就在此時,少年也驟然拔劍而起!
劍色朱紅,舞動之處,仿佛紅色的烈焰直衝滿月,劍風引動了肅殺的秋氣,凌厲無比,席捲之處,仿佛赤潮橫掃天宇,又如同野火燒遍荒原。
劍動如風,劍卷如林,劍掠如火,劍息如山。這小小少年的劍法,深得古代武林先賢所說的「風林火山」四字真言的要訣,進退有度,章法儼然。
一套東辰劍法使完,他猛然將手中赤劍插入崖頂的土石之中,只聽到一聲尖銳的破空之聲,接着碎石飛濺,爆嘯四起,整塊的巨石竟然化作奪目的金色,從崖上紛紛墜下,化成一片燦爛如夢的煙花石雨!讓人目眩。
與此同時,忘憂谷不遠處的呂梁山脈,突然間搖顫起來,地動山搖,大片粗大林木,被無形的力量連根拔起,捲起無數的砂石,向天邊飛去。
天空中金光奪目的東辰星,剎那間顏色竟然變成血紅,仿佛被硃砂塗過一般,通天動地的血光,轟壓而下,沖天而起的林木土石,紛紛粉碎,化為煙霧。
此時呂梁山脈的周圍,卻有九條金龍,破開山嶺,迎着血光呼嘯而來!
金龍嘯天,劃破血幕,龍威浩蕩,震動蒼穹。
少年見到此情此景,微微露出愕然的神色,隨即恢復了鎮定,口中低低的吟道:「武士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這是上古人祖中的最後一位,武祖武傳鋒留下的《武經·心術篇》中的句子。
九千年前,先代人祖全都遁世,不知所蹤,而被放逐到東海的妖族,卻與南蠻攜手,捲土重來,天照、月讀、須佐三大妖神,率領妖兵八十萬,濕婆、濕奴、大梵天三大蠻神,率八部蠻眾六百萬,殺入中原地區,一時間九州喋血,生靈塗炭。
百姓哭天搶地,希望得到人祖拯救,於是有武祖從泰岳出,以手中七尺鐵劍,征戰三年,斬三蠻神,橫掃八部眾,又誅滅群妖,以蓬萊、瀛洲、方丈三島將三大妖神鎮壓於東海海眼。從此,妖蠻銷聲匿跡,九州清平!
人祖一怒,捉山拿岳,如同摘取一片羽毛,何等威嚴。
武祖整頓山河之後,重新劃定九州的邊界,又融天下武術於一爐,創作《武經》十二卷,留給後人,然後在天子峰之巔,劃破虛空,飛天而去。
可惜,四千年前,修真一派興起,佛道魔三教分割世界,用「信仰」為幌子,愚弄百姓,從此武風頹喪,習武者備受修真的打壓欺凌,《武經》十二卷,散佚四處,現在留存於世的,還不到十分之一。
想到此處,少年吳鋒苦笑一聲,從遠方收回了目光。
他最後一劍,所濺起的石雨煙花,如今還未墜地,在近處看來,仿佛一片流星火雨,竟然比遠處的那九龍飲血的情景,更要奪目幾分。
吳鋒恍然有所悟,轉身離去。
遠方,血光淡去,九條金龍化作一個巨大的篆體「武」字,在空中盤旋流轉久久不散。
這一夜,東辰照血,九龍動地,雖然不被普通修士所知道,卻將會使這寰宇大陸,發生一場極大的動盪!
吳鋒披着秋霜背着劍,從高山上緩緩走了下來。他今年十三歲,卻已長到將近一米七的個頭,完全不輸成年人,面容極為清秀,卻不帶絲毫稚氣,線條中更是透出幾分鋒芒畢露的硬朗。
當他走下山時,兩名和他同齡的少年迎面逼了上來,一個身穿藍色長衣,一個穿着黑色的箭袖。
「嘿,吳鋒,修行真是賣力啊。」那容貌帶着幾分妖美的披髮藍衣少年笑着說。
「只是再賣力的修行,又如何頂得上先賢留下的機緣?」黑衣少年笑得更加大聲,臉上充滿了得意。
吳鋒目光淡淡的,望向兩人。
藍衣少年名叫林焰,黑衣少年名叫袁曙,和他一樣,都是忘憂穀穀主蕭狂歌的弟子。
看兩人臉上的神色,吳鋒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冷冷說道:「十傑評定的結果出來了?」
袁曙哈哈大笑起來,說:「不錯,你已經失去了青年一代種子高手的資格!快把你身上的玄天令牌交出來!」
忘憂谷是當今武者三大脈中,神武一脈中排名第一的門派神堂門的分支。每隔五年,忘憂谷都會選出三十名十歲左右的種子選手,賜給能幫助修煉、增長感悟的玄天令牌,五年後再進行評定,前十名的授予「十傑』稱號,在門中享有尊榮,並可以享受送到總堂培養的福利。
而落選的種子選手,則會被收回令牌,與普通弟子一樣,再也得不到門派的重點培養。倘若沒有變故的話,這些人將一生與武功巔峰無緣。
「虧得師傅如此看重你,你真是辜負了他老人家的一片厚望啊,唉。」林焰輕蔑地看着吳鋒,道,口中卻吐出裝腔作勢的話語。
袁曙的笑聲已經引來了一大群晨起的忘憂谷弟子,一個個投來看熱鬧不怕事大的目光。
吳鋒驟然感覺到一股猛火,自肺葉中衝起。
但他強壓住情緒,道:「雖然我的確應該交還令牌,但似乎不應該由你們二人收取。」
聽到此話,林焰、袁曙相視狂笑!
袁曙猛地從腰間掏出一個劍形黑色腰牌,在吳鋒眼前猛晃:「看,這是什麼!你自己睜大眼睛,好好看看。」
林焰道:「不錯,我們二人因為在大比之中表現優秀,已經被選為青年弟子中的執法使,有權收回落選十傑者的玄天令牌。執法令在此,如見師尊親臨!」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焰和袁曙手中的令牌上,低低的議論聲,不時響起。
「真羨慕他們的好運。」
「如今號稱三千遺蹟同出世,凡是有機緣的人,都可以得之,說不定我哪天也……」
「做你的白日夢,天下武者何止幾百萬?那龍蛇尊者汪超由武入道,為一世之尊,留下的遺蹟,乃是遺蹟中的上品,林焰、袁曙得了他們的傳承,日後前途,一定是不可限量。」
「可嘆吳鋒資質也不算差,還是是吳長老的遺孤,卻得罪了這兩顆明日新星,以後是沒有好日子過嘍!」
「那是自然,可嘆谷主如此看重他,說他穩紮穩打,日後必有所成。嘿,連十傑都進不了,說什麼成就?」
眾人的議論,多半帶着幾分幸災樂禍。趨炎附勢,把快樂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是許多人的通病,這些忘憂谷普通弟子,也是如此。何況林焰、袁曙如今得了龍蛇尊者汪超的傳承,頃刻成了忘憂谷百年來也出不了一個的俊傑,誰會冒着得罪他們的危險,來同情被他們羞辱的吳鋒?
吳鋒胸口滯澀,感覺自己已經幾乎無法呼吸。
他畢竟還只有十三歲,雖然沉穩早熟,卻依然不能不以榮辱掛心。
林焰是林雄長老的兒子,小時候曾與他關係不錯,只是林焰長大些之後,便輕浮起來,以亂放嘴炮為榮耀,惹得吳鋒暗裏憎厭,就和林焰漸漸疏遠了,卻又正逢林焰修煉遇上瓶頸,走火入魔,不進反退,這幾年林焰挨了不少白眼,卻見吳鋒深得谷主看重,越發認為吳鋒疏遠自己是因為嫌棄他修為退步,如今得到龍蛇尊者汪超傳承,得意洋洋,怎麼不要把臉打回來?
至於袁曙,是個乞丐的兒子,谷主蕭狂歌看他可憐,收他入門做了個小廝。在林焰修為退步的那一陣,袁曙卻和他極為親密,這在吳鋒眼裏,就是臭味相投,但兩人卻是說不出的惺惺相惜,林焰覺得袁曙能給低谷中的自己以安慰,袁曙覺得林焰不對他擺長老子弟的架子,互相之間越看越對眼,幾乎到了要斷袖分桃的地步。
袁曙這種從最底層爬起來的小人,有一種天生的惡意,一旦得志,定要到處踩人,更何況吳鋒與林焰的齟齬,更讓他覺得吳鋒這傢伙天生一副臭嘴臉,實在該踩到了極點。
兩人繼續向吳鋒逼近。
他們刻意地外放了煅骨境的血氣,吳鋒如今只是養氣巔峰,比他們低了一截,在他們的逼壓之下,越發透不過氣來。
袁曙和林焰一步一個腳印,走得非常慢,看似沒怎麼使力,但每一步都在山道上踏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就連堅實的山道也隨着顫動起來。二人以這樣的方式,向圍觀者們表現自己的實力,更是向吳鋒示威。
吳鋒聽見人叢中,幾個以前對自己有好感的女弟子,如今也開始冷言冷語起來。
他心中一陣黯然。吳鋒所修煉的東辰劍法,采東辰巨星之力,取天地正氣為本,必須扎穩氣基,才能達到劍芒浩蕩,如星力不竭的境界。自從父親離去之後,雖有谷主蕭狂歌收他為徒,時時指點,但蕭狂歌卻並不會東辰劍法,只能旁敲側擊地指點他。沒有人直接指導,解決疑難,吳鋒只能自己摸索,緩步前進,修煉速度一下就慢了下來。
但若非袁曙、林焰獲得上古傳承,吳鋒至少能擠進十傑末尾。這東辰劍法,在忘憂谷並無其他人會,但總堂卻不可能沒人修煉!只要他能夠進入十傑之列,就有希望留在總堂,從而將東辰劍法修煉到大成境界,一飛沖天!
而現在,這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廢物,怎麼不交啊?」袁曙獰笑道:「既然如此,咱們過幾招,等我打掉你的大牙,再從你身上搜出來?」
林焰則是假惺惺道:「吳鋒啊,我們朋友一場,你現在無緣十傑,我也是感傷得很。只是門規如此,不容違抗啊。」
吳鋒腮邊肌肉緩緩抽動着。
但就在這時,拂曉時的那壯麗場景,莫名地,突然再次浮現在他的眼前。
在浩蕩山河面前,片刻的榮辱,顯得如此地渺小。
「你要學會制怒。」吳鋒想起父親說過的話。當時他為了一點小事,摔壞了父親所收藏的價值數百金銖的古瓷,父親沒有生氣,只是平靜如水地這樣對他說。但不知什麼原因,事後幾天,他都感覺脊背莫名其妙地發冷。
熟悉的寒意,從尾椎湧起,卻沒有讓他有絲毫的顫抖,只是心中的怒火,卻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不過轉瞬間,吳鋒便感覺到自己已經站在了與袁曙、林焰兩人完全不同的高度,如同天空中的雄鷹,俯瞰地上的草芥。
他停住了咬牙的動作,猛地轉過了身!
「停住!」袁曙頓時怒叫起來,他本來還有一大堆屁話沒放出來,但轉念想到吳鋒竟然敢跑,正好追上去暴打他一頓!
卻見一枚精緻的銀色令牌早已從吳鋒身上飛出,墜落在地。
吳鋒不顧袁曙和林焰充滿惡意的目光,也不顧圍觀諸人各式各樣的嘲諷話語,飄然而去,神色已經變得波瀾不驚,留下林焰、袁曙和一班圍觀群眾在山道上,大眼瞪小眼。
「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此,所謂真武之道!」
這一刻,吳鋒心中響起了這樣的話語,一個身影,緩緩地浮現在他眼前。
這是東辰劍法總綱中非常重要的一句,自從三歲起吳鋒從父親口中聽到這句話至今,已經整整十年了。
「父親,我相信,你其實沒有死。不過不管你去了哪裏,我都不會怪你。至少,你教會了我,什麼叫做真正的武者,這就夠了!」
吳鋒喃喃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