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見疑
耿夔因為軍功被封了個粟邑侯,他知道這是竇憲給他的好處,他一個靠親屬關係爬上來的官,即使有再大的軍功,也不能兩年內就封到王候的程度。但是,他又十分喜歡這個候爵的位置,封地和產業,一下子都有了,他不喜歡女人,但是他喜歡田產,他常常一個人騎馬在自己的封地內狂奔,那種擁有一切的感覺,讓他愛不釋手。
所以他十分感激竇憲,當竇憲娶妾之時,他送上了一份厚禮。就他的立場來說,巴結竇憲是必須要做的事。但是他的兄長耿秉卻一再的告訴他,最好不要太接近竇憲,因為耿秉堅信一條最直接的道理,太過招搖的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皇帝下達了御旨,傳耿夔進宮,至於為什麼並沒有說。耿夔是第一次被皇帝單獨召見,他的心裏感到十分忐忑不安。直到撞見了一同進宮的任尚,才鬆了一口氣。
任尚曾為鄧訓護羌長史,永元三年二月,竇憲曾派當時的左校尉耿夔和已任司馬的任尚居延塞,在金微山包圍北匈奴單于,大獲全勝。
回京後,任尚被封中郎將,雖沒有自己風光,卻同樣得益於竇憲的舉薦。此時二人同時被召見,心中的不安便淡了許多。
耿夔穿着候爺的朝服,戴着赤綬四彩,正是好年紀,顯得神采奕奕,冠帶在胸前飄着,在風中獵獵飛舞,讓他的後背不由得挺直了起來。相比於一身中郎將的官服,低頭不語的任尚,要自在了一些。
聽黃門官唱名讓他們入德陽殿見駕,兩人忙提了衣服,小跑着跟着黃門官轉了幾個彎,才見到蔡倫站在殿門口,攔住了他們道:「二位大人,要注意禮儀!」
二人點頭,耿夔雖然心裏有巴結竇憲的意思,但是對這位少年天子,仍是心存畏懼。任尚卻面無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進了殿,見崇德殿的正堂並不大,一張黑漆鑲金五彩瑞獸的案几上擺着無數的竹簡奏書,劉肇伏着身子,正在一份奏書上做着批示。
案幾兩側各有一個描金銅絲的鏤空香鼎,發出淡淡的香氣。一側擺放着一張巨大的銅鏡,將兩人的身影,映到了鏡上。另一側一幅巨大的八折屏風,上面繡着山河地理。
劉肇身後是一座巨大的雕龍木質屏風,兩名宮女,一左一右,為幼帝輕輕搖着障扇,微風習習。殿中四角各放着一盆冰,從大太陽底下進來,顯得十分清涼。
兩人跪倒在地,口中高呼:「臣等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劉肇從奏書抬起頭,看了看跪在下方的兩個人,笑道:「兩位愛卿平身。」
待兩站起,他也從案後走到二人面前。此時劉肇的身材已十分高挑了,臉也變得方方正正,俊秀之餘帶着天子的貴氣。
他背着手慢慢的踱着,良久才道:「我召你們來,是想問問前頭戰場上的情形,你們二人親厲其境,可否給朕說說?朕是自幼呆在宮中,即使出去了,只就是在京城附近轉轉,就如井底之蛙,說什麼都是空話。舅父竇憲在戰場上建下了如此的功勳,對朕來說,也只是一個功勳,我也想像着在戰場上的情形,卻無論如何想不出來!今年朕剛親政,許多政務都要親力親為,所以我不希望自己對國計民生一無所知,你們可明白?」
耿夔當然聽明白的小皇帝的意思,他重新施禮道:「陛下,臣等明白。陛下是想想聽聽前頭戰場上的故事,臣等決不隱瞞,定會據實以告。」
劉肇微笑着點點頭,濃密的眉毛稍稍向上揚起,一雙如朝露一樣清澈的眼睛,讓人不由得產生了幾許信任。
他又看了看任尚,覺得此人的城府要比耿夔要深得多,於是問道:「任愛卿,朕聽說你以前是處理羌人事物的,我知道鄧訓在那邊處理得很好,可也有故事講給朕聽聽?」
任尚也施了一禮道:「臣與鄧訓接觸不多,不過倒也知道一二。」
「好,耿愛卿,你先說吧,來人,給兩位大人各上一碗蓮子杏仁冰,這天太熱了,都涼快涼快!」
耿夔便將前方戰場的情形講給劉肇聽,從第一次北伐時的軍事佈局到燕然山大捷,竇憲立碑。再講到第二次北伐與匈奴人的較量,特別是自己的感受,以及對竇憲用兵佈局的讚賞,益於言表。任尚卻只挑一些趣事講,劉肇聽得十分仔細認真,不時的發一發問。
這一說直說到中午,劉肇便留下二人吃飯,席間,劉肇道:「舅父真是一位用兵的能人,這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朕小時對舅父便十分敬畏,沒想到舅父在戰場上判斷準確,安排得當,用兵合理,這曠世之功,也只有他可以完成。來為竇大將軍飲了此爵。」說罷當先一飲。
二人只得跟從,劉肇又道:「前方戰事雖定,卻也並不安穩,朕坐在這個座置上,要為小民百姓考慮,還要為戰事考慮,當一個萬邦來朝的君主,也不是容易之事啊!」
耿夔忙道:「陛下小小年紀,已能獨立處理國政,已屬不易。我們當臣子的,也知道陛下的難處,是以定會殫精竭慮,盡臣子的本份,為皇上分憂。」
劉肇目光一閃,笑道:「是啊,昨天有人上了條陳,說北匈奴的於除鞬立為單于後,舅父曾想護送他返回北匈奴王庭,如此我大漢朝便與北匈奴還需爭奪天山一帶。聽二位講述戰場情形,朕想北匈奴常以西域遼闊,可進可退與漢軍周旋,如此,如果休戰,我們兩戰的功績便會前功盡棄,所以朕想,等休養一段之後,讓二位去屯駐伊吾,你們看如何?」
耿夔看了一眼任尚,心中隱隱覺小皇帝今天的接見是有目的而為的,但是又沒有想通其中的關鍵,只得答道:「陛下,此等是臣等的本份,決不敢有推辭。」
任尚也道:「陛下聖訓極明,正是如此,我等聽從陛下安排。」
劉肇縱聲大笑「好,好,說得好,兩位愛卿沒有意見,便說明朕的安排是恰當的,來來來,再飲一爵。」
吃過了飯,已過未時,二人一同離開。見園中的鮮花盛開,蔡倫正指揮着幾個太臨監整理花圃。自劉肇親政後,他對幼帝的輔助之職已輕了許多,漸漸地把注意力轉到了別的方面。見二人出來,出不理會,忙着自己的事。
耿夔皺着眉頭想了許久,也沒有想明白,看了看四下無人,便低聲問任尚道:「任大人,你覺得陛下找我們來就是這些事?」
任尚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也不答話,看了看殿角的天空,抬眼便走。
「哎,你這人,我問你話呢?」耿夔追了兩步,緊隨在他的後面,又追問了一句。
任尚面無表情,不軟不硬地回了一句:「走吧,這宮裏什麼地方,你有想頭出去說。是覺得命太長了嗎?」
耿夔被他嗆了一句,一肚子的火氣,又沒地方發,只得快步跟着他轉過巷道,出了宮門。直到此時,任尚才冷冷的答了句:「走吧,去竇府,這事還得和大將軍說說!」
竇憲看到他二人一同前來,略有些驚訝,待聽到他們詳述了入宮的情形,一張臉上也沒有了笑容。
小皇帝親政後,確辦了他的一些人,大都是來他這裏買的官,他也本沒把那些人當回事,辦了也就辦了。對於他的做為,小皇帝也不懲治也不管,任着自己的性兒,他覺得劉肇還是怕了他的。不過,看着自己的妹子在宮中小心翼翼,每天陪着笑臉,生怕得罪皇帝的樣子,他也十分不以為然。
他自回京後,只上了一次朝,其他時間都稱病,朝中的事,宋由,鄧彪都會照着他的意思辦,朝臣們雖對他個個都憋着氣,卻也是敢怒敢言。自他回京後,已有六名官員因他而死或者罷黜。一時之間,朝廷官員無不恐懼。他們都會來逢迎他的意思,以他竇憲馬首是瞻,誰也沒有膽子違抗他。他的兄弟竇篤已封為衛尉,竇景、竇瑰都任侍中、奉車、附馬都尉。他們兄弟紛紛大修宅第,爭競豪奢,窮極工巧。
他竇憲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是給個皇帝也沒有他這樣逍遙自在。但此時小皇帝的作法也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於是他叫家人去叫了鄧疊、郭璜、班固、傅毅來府中議事。
鄧疊今年三十九歲,任步兵校尉,竇憲之所以沒有給他升遷,就是留着這個位置有用。但是鄧疊卻並不這麼認為,看着耿夔他們個個封了候,自己心裏很不是滋味。只是礙於竇憲的權勢,忍氣吞聲罷了。
郭璜就不一樣了,他是東漢的駙馬,他自己又是漢光武帝第一位皇后的郭聖通的侄子。光武帝建武年間,他又以陽安候世子的身份娶了劉秀的女兒淯陽公主劉禮為妻。和帝初立時,郭璜任長樂少府,其子郭舉為侍中,兼射聲校尉。這幾個人中,他的地位最高,顯得有些卓而不群。
他們二人都是竇憲的心腹,凡有機密事,都參與其中。
班固是班超的兄長,自幼聰慧,九歲能誦讀詩賦,十三歲時就得到了當時的學者王充的賞識。其父班彪死後,他續補《漢書》。時帝時,曾任蘭台令史,後升遷為郎,章帝時,升為玄武司馬,常入宮侍讀,章帝出巡,也常隨侍左右。對於朝廷大事,也常發表意見。
他一直跟隨竇憲,對竇憲言聽計從,從不違背。
傅毅其人大才,他生於光武帝建武二十三年。年輕時學問即很淵博。他作的《舞賦》《洛陽賦都被傳為佳作,章帝時他被封為蘭台令史,拜郎中,和班固、賈逵一起校勘禁中書籍。竇憲掌權後,請他為主記室。
他二人皆為竇憲的幕府,以典文章,把攬朝政,戰據要津。
但是班固卻極看不起傅毅,他曾對班超說過:「傅毅是因為賣弄詞藻才當上了蘭台令。」他二人本是太學同學,經歷也極為相似,卻在文學創作中互不服氣,雖同侍一主,卻是一生的對手。
竇憲看着面前的六個人,他倒不知道每個人的心中想什麼,只是他們雖都為他的親信,卻很少有意見相同的時候,此時找他們來,也是逼不得已。
小皇帝突然的舉動,似乎漫不經心,卻似乎還有些深意。班固說道:「依我看來,皇上只是想聽聽故事,突發奇想罷了。邊疆之地,一直為大將軍掌控,即使是耿夔和任尚去了,也沒有什麼要緊。」
郭璜卻大搖其頭:「不然,陛下想聽故事,大可以找大將軍自己去說,卻找了他們二人,而且,聽了之後便有旨意,我覺得陛下是想把大將軍身邊的人調開,以分散我們!」
竇憲在庭中轉了一圈,插話道:「劉肇小兒,礙於太后的關係,對我一直還算尊重,雖說我舉薦的官員,他處理了不少,卻始終未動我一根毫毛,我想,或是小兒的突發奇想?匈奴之事,我也正要在朝會上奏請,北匈奴單于不知去向,塞北空無人管,匈奴的餘部不知歸誰管屬。左谷蠡王於除想自稱為單于,率領數千部眾駐紮在蒲類海一帶,他們已派使者來我這裏請求歸附,我已經答應了。」
任尚道:「這樣不是很好,我們是大將軍的人,邊塞用兵,大將軍依然獨掌兵權,或是左谷蠡王也聽從了大將軍的指揮,如此,塞外已是我們的天下,陛下就是想插手也是插不進來的。」
傅毅也道:「陛下此舉雖無意,卻給了我們一個充實邊塞的藉口,正是無心插柳之舉,反助了我們成事。」
耿夔道:「若如此,便不用去管小皇帝的意圖,按照我們的布屬安排即可。」
任尚略一躬身,淡淡地道:「此時大軍正在修整,就是走也得是明年再走,此時只要將左谷蠡王之事安排好,萬事便順利了。」
竇憲抓了幾把自己的鬍子,泰然自若,安詳地注視了眾人一眼,竟仰天大笑:「我還道小皇帝長了什麼心眼,卻原來還是一塊抓不起來的木頭。真是不能與常人相看啊!」
班固也笑道:「正是,陛下還是年幼,想事不周,還需歷練啊!」
耿夔卻還是皺着眉頭,心中總有一絲絲的涼氣透出。他們六人中,自己與任尚是帶兵打仗的能人,郭璜和鄧疊雖在朝中掌權,關鍵時刻,卻決不能上馬打仗,班固和傅毅就更不用提了,兩個只知道舞文弄月的文人,真是出了什麼變故,竇憲不是只剩下孤單一人了嗎?
剛要把心中所想說出來,卻見鄧疊站起來道:「將軍,你還是留着點心思的好,小皇帝是對將軍有着戒備的。將軍娶妾那幾天,我親眼見袁安的兒子就坐在門口,記着什麼,他是皇帝的侍讀,這裏面還是透着點古怪的。還有,耿夔和任尚一走,朝中可用將領就沒有幾個了,陛下在此時提出此事,將軍可想過嗎?」
任尚站起來道:「你不要在這裏危言聳聽了,大不了,反了他的,大將軍一呼百應,到時候,朝廷都是我們的,還怕他小皇帝使什麼古怪的心眼?」
竇憲揮了一下手,「我會小心的,不過反叛之事,斷不可提。我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廷已在我掌控之中,何必多此一舉,落個不好的名聲,太后在宮中也難做人啊!罷了,你們都回去吧,明日朝會,想來那些老傢伙們,不會讓我們輕易達到目的的,都准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