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虹霽雨,淨秋空,山染修眉新綠。
潺潺細雨滴了一日一夜,直至第二日才停。
郢城外的十里潭,青草碧綠,水波蕩漾,潭中一隻小舟隨着碧波浮沉,舟上兩人對面而坐,中間一張方桌,兩尊清酒,幾碟小菜,微風吹氣舟上人的錦繡衣衫,悠閒恣意。
當然,這是局外人的感覺,事實上:
「不知大皇子找我過來所謂何事?」陳子玉瞥一眼桌上的酒菜,並沒動筷子,抬眸看向宮起。他不認為一個能開口將陳秋水討過去做妾的人,能對陳家有多大好感,現在又特意約了自己在這裏見面,還弄了這樣一個寒酸的小船在這潭水之上,陳子玉心底沉沉,拿不準這個雲國大皇子到底想要做什麼。
宮起笑一聲,對陳子玉隱隱的戒備並不在意,伸手給自己倒一杯酒:「陳公子似乎對太傅府沒有多少好感。」這話只是他的一個試探,他和陳子玉接觸不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每次聽陳子玉說話,似乎總是有意無意的對太傅府明褒暗貶,但是這怎麼可能?陳子玉不管怎麼說也是太傅府的嫡長孫,雖說他在太傅府不是很受待見,卻也沒有人敢小瞧了他,他好好的怎麼會貶低太傅府呢?
因為拿不準,宮起乾脆先試探他一番。
陳子玉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挑眉看向宮起,唇角勾起玩味的笑意:「大皇子叫我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太傅府是我家,我對我家為什麼沒好感?」
宮起盯着陳子玉,看不清他眼內的笑意是真是假,心裏這才驚覺或許這個陳子玉也沒自己想像中那樣簡單,不過,這也更加加深了他的猜測。
從知道陳子玉就是他要找的人後,他就對陳子玉做了詳細的調查,知道陳子玉之後,孫夫人又生了一個嫡子,那個嫡子只比陳子玉小兩歲。
陳子玉小的時候機靈可愛,詩詞上頗有才華,陳太傅對他也尤為喜愛,後來越長越不成樣子,不但不喜讀書,反而學了一身紈絝習氣,吃喝嫖賭樣樣精通,陳太傅對他漸漸失了耐心,轉而將希望寄托在陳子玉的弟弟身上。
孫夫人就更不必說,陳子玉能長成這幅習性,沒少了她在中間推波助瀾。這也可以理解,當初她搶陳子玉過來不過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等有了自己親生的嫡子,那陳子玉自然就要靠邊站,陳子玉佔了她兒子嫡長子的位置,孫夫人能容忍他長這麼大已經不易,怎麼會再去好好教導陳子玉。
現在看來,這陳子玉分明是深藏不漏,明明很精明的一個人,偏偏裝作一無是處,這舉動的意義可就耐人尋思了。
宮起心思急轉,臉上半分不顯:「說的也是,只是本王聽秋水說你從小就與陳家人性格不同,在外面也從不維護陳家,本王一時好奇,這才問問。」
陳子玉心底一僵,伸手給自己倒杯酒慢慢抿一口:「王爺和我大姐閨房之中不是該做些夫妻之事麼,怎麼竟談論起我來了?」他身負紈絝之名,說話半點都不忌諱。
宮起臉上笑容微淡,這陳子玉竟然連閨房之事都拿出來說,還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紈絝,也可能是他故意拿這話來堵自己的嘴。
再試探下去也是繞圈子,宮起乾脆直奔重點:「因為本王曾聽你大姐在睡夢中說,你——不是陳家之人!」
最後一句話說的又急又快,宮起一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陳子玉。
陳子玉手一抖,杯中酒灑出一些,眼裏出現一抹慌亂,很快,陳子玉恢復鎮定,眼睛直勾勾盯着宮起:「大皇子今天過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心裏盤算着宮起說這些的目的。
雖然陳子玉掩飾的很好,但是宮起一直盯着他,自然沒有錯過他眼中的那抹慌亂,心底驚疑,莫非陳子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應該呀,陳子玉剛出生就被抱到孫氏身邊撫養,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世?莫非是那個丫鬟蘭香告訴的?雖說進了太傅府後陳夫人將蘭香與陳子玉隔離開,但也不能保證蘭香會不會偷偷的見陳子玉,甚至告訴陳子玉些什麼。
心裏有了這些判斷,宮起對說服陳子玉頓時有把握起來,直接開門見山:「對。其實本王見你第一眼就覺得你面熟,而本王認識的那個人正好丟失了一個嫡孫,如果長大,年齡和你一般大,後來又聽你大姐那麼說,心裏就想着,說不定你真的是本王認識那人的孫子呢。」
陳子玉咬唇,雙眼盯着宮起,似是分辨他話語的真假,好半晌才張口:「那人是誰?」
宮起心底鬆口氣,臉上笑意多了幾分:「是我雲國的常勝將軍,現在的護國公上官儀。」
陳子玉瞳孔縮縮,吸口氣,臉上紈絝的笑意不見,眉眼間多了幾分認真:「那他的嫡孫為何會丟失?」
「這說起來就長了。十七年輕雲國京城內亂,上官將軍人在邊關,唯一的嫡子在京中被人殺害,兒媳邱氏也在這場內亂中失蹤,而那時邱氏已經有孕,太醫診斷出此胎極有可能是男孩。」宮起說話時眼睛一直盯着陳子玉,不放過他臉上的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這麼些年,護國公一直沒有放棄尋找邱氏和她肚子裏孩子的下落,而本王的父皇也幫着護國公極力尋找,直到前些日子才打探到,邱氏帶着她的丫鬟蘭香曾經在郢城附近出現過,所以父皇才派本王過來,一為宸國皇上賀壽,二來則是暗地尋找那孩子的下落。」
「蘭香?」陳子玉眼神一縮,清明的眼睛對上宮起的眸子,「你說這些可有證據?」
宮起心底再次翻湧出一股喜意,這個陳子玉,果然是裝的!
原來他還擔心將陳子玉這樣一個紈絝帶回去,即便贏得了護國公的忠心,以後對自己的助力也不會太大,畢竟護國公年紀漸大,不知道還能支撐幾年,現在看來,這陳子玉能小小年紀就知道偽裝自己,明哲保身,可見頭腦和心機都不是一般的深,若是帶回去了再好好磨練一番,將來必能大用。
心底越肯定,宮起說話越沒有保留:「實不相瞞,本王這次約你出來,就是因為知道了你的身世,有怕直接開口你不會相信,所以才這麼試探。你的真實身份根本不是陳太傅的嫡長孫,而是我雲國護國公的嫡長孫。」
陳子玉克制下心裏的激動,雙眼只盯着宮起:「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身世的?」
「前幾日陳府孫夫人身邊的錢媽媽突然消失不見了,你知道吧?」
陳子玉心底一驚,很快反應過來:「是你派人把她抓走了?」
「不錯,因為本王來雲國的時間有限,等閉月成親後就要回國,而本王又打探出當年蘭香曾在太傅府出沒,所以本王就將錢媽媽捉來問了問……」
宮起將問到的消息一字不落的告訴陳子玉。
陳子玉咬唇,不見表情的臉上突然蹦出一抹嗜血的恨意:「果然都是真的!那孫氏好狠毒的心思!」
「陳公子早就知道這些?」宮起挑眉,難道真的是蘭香告訴他的?
陳子玉點點頭,眼中翻滾的恨意壓下去:「不錯,只是當初我並不是很相信。」
當年他只知道有了弟弟後,母親對他漸漸疏遠起來,小小年紀的他不知道為什麼,以為是自己表現的不夠好,才惹的母親不開心,所以他做什麼都比別人刻苦一些,時常引得爺爺抱着誇讚,母親表面是也是歡喜,背地裏卻總是指責他只顧着自己,都不知道照顧弟弟,
那會蘭香還是他大姐院子裏的一個粗使丫鬟,時常躲過眾人找到獨自在園子裏背書的他,偷偷塞給他一些稀罕玩意,偶爾還會抱着他哭,說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並囑咐他不能告訴別人她過來找過他,他年紀小,也能感覺出蘭香是真的為他好,直到有一次他不慎落入水裏,周圍沒有人,是蘭香將他從水裏撈了出來,抱着他說了許多話,也包括他的身世,但是對於自己的母親到底來自哪裏卻沒有說,只說說多了會害了他,讓他長大後再自己去尋找,並告訴他埋了他家族的信物在假山石下面,等過些日子再挖出來。
他當時還不知道蘭香為什麼突然會給他說那麼多,對蘭香的話也並不相信,直到兩天後蘭香因為偷盜的罪名被杖斃,他才重新又想起蘭香的話,等身子好些了,果然在假山石下面挖出了一塊木頭盒子裝着的玉佩,玉佩上的花紋是他沒見過的,他心裏隱隱生疑,對孫氏等人的行為也留心起來。
越留心,越覺得蘭香說的似乎是真的,直到有一次他和二姐陳伊人爭吵,陳伊人罵他是沒人要的野種,他心裏的懷疑更加多了,因為陳秋水從小由陳太傅教導,所以陳伊人養在孫氏身邊,孫氏就對她格外疼愛,若是陳伊人不小心聽到了孫氏和錢媽媽的對話,也不是不可能。
漸漸地,他身上的病痛慢慢多了起來,他心裏害怕,又不知道該如何做,想起蘭香當初說的,要他斂盡鋒芒,他才頓悟,幸好那會他還的陳太傅喜愛,陳太傅一連請了數名御醫給他看診,他的身體才慢慢好起來,大概也是忌憚陳太傅,孫氏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對他再下手,而他也在這段時間順利變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紈絝,整日流連花叢,夜不歸宿。
現在想想,當初蘭香之所以急着告訴自己的身世,怕是知道她和自己單獨見面後會活不成了吧,或者他那次落水本就是有心人的安排,而蘭香偏偏破壞了別人的計劃……
聽完陳子玉的講述,宮起忍不住唏噓:「蘭香果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奇女子!有一點本王不明白,錢媽媽說邱夫人生產時,蘭香並不在莊子內,因為怕她壞事,所以提前被孫夫人支了出去,她如何知道邱夫人是被孫夫人害的。」
「因為蘭姨早的了我母親的吩咐。」陳子玉眼中露出一抹恨意,「我母親知道孫氏收留她不安好心,但當時母親月份已大,又無處可去,明知有危險也不得不住下來,生產前一個月,母親就偷偷叮囑蘭姨,若是她生產時沒熬過來,蘭姨一定要想辦法活下來照顧我長大,並把信物一起交給蘭姨……。可惜,蘭姨雖然百般隱忍,為了我,還是被她們給害死了!」
宮起嘆口氣:「幸好你沒事,她九泉之下也可以閉眼了……。本王等閉月成親後就要回雲國,你既然是我雲國護國公的嫡孫,是否要隨我回國認祖歸宗?」
「我隱忍多年,本想有能力與太傅府抗衡之後,再殺了孫氏替我母親和蘭姨報仇,現在既然大皇子找過來了,不知道大皇子是否可以幫我這個忙,若是能得大皇子相助,今日之恩,他日我定當報答。」陳子玉看向宮起,毫不掩飾眼中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