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以為她被山野的黑夜驚嚇到,正要出言安慰,沈宓與華鈞成卻已經走了出來。
二人的面色都顯得有些沉重,華鈞成的眉目之間更是有着少見的哀意。沈雁相信沈宓只是將現如今的朝局與皇帝可能具有的心意告訴了他,她期望這場談話能夠有助於他下定決心搬家回京以謀後路,於是撇了沈弋走過來。
她看向沈宓,沈宓沖她微微頜了頜首,表示事情已經說過。
沈雁也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今日廿二,離舅舅離京還有幾天時間,但願他能夠考慮清楚,作出正確的選擇。
看煙花的隊伍在亥時末刻打道回府,城門的駐軍甚會做人,知道是皇商華大人的車駕,隊伍離城門還有十丈就已開門等待。華家以商賈出身卻與眾多勛貴平起平坐,這份體面不是誰都有的,所以雖然大家都知道華鈞成近兩年不大受寵,但也只是視為皇帝對功臣之家的另一種愛護。
回來的路上沈宓與華鈞成那輛馬車相較於孩子們的馬車,明顯沉鬱很多,雖然看不出太多跡象,但從沈宓口中傳達的消息,不是十成十的準確,也有十之八九。
華鈞成在麒麟坊外與沈家的車馬分道直接回梓樹胡同,顧頌與魯振謙聊棋聊得起勁,約好了改日再戰。其餘人各回各遼地,沈雁則送沈弋先回了長房,然後才回碧水院。
進門解衣洗漱,福娘一面遞帕子一面說道:「今兒大姑娘跌得有些奇怪,奴婢從煙花場過來尋姑娘時,見着她分明是在樹影下和魯三爺說話來着,不知怎地她忽然一回頭,就錯腳跌進了水溝里。也不知道是誰嚇了她。」
沈雁接過胭脂擰好的帕子:「你怎麼知道是被人嚇的?」
福娘道:「因為當時魯三爺還喝問了一聲,問誰在那裏,但是沒有人出聲,魯三爺後來也走了。」
沈雁一聽便明白了,定是沈弋與魯振謙趁人不備在竊竊私語讓人瞧了去。不免皺起眉來。沈弋過了年都十三了,按說與外男接觸該有些分寸,但大家小夥伴們一道出來玩,都看得見的情況下說兩句話也不算什麼,她剛才不也跟顧頌說話來着?
但她既然會慌到跌進田溝,莫非是說什麼要緊的話心裏發了虛?
想到這裏她說道:「明兒早上我去問問她。」
翌日早上天色晴了,接連的兩場大雪過後天空碧藍如洗,背陰的屋檐下偶爾還有滴滴答答的雪水,冬陽穿過水滴照在牆壁上,格外燦爛的感覺。
天氣好心情也跟着放晴了些,沈雁特地換了件翠色的鎖小小荷葉邊的掐身夾襖,底下是覆腳面的妝花蘇繡裙,她過了年也十歲了,身量在這大半年裏躥高了些,穿起裙子來已經有模有樣了。
到了長房,沈弋正陪着季氏在發對牌,見着她來,沈弋便起身了。
沈雁隨她進了房,還沒開口,沈弋便道:「今兒是峻哥兒的生日,咱們呆會也去菱洲苑討杯壽酒吃。」
杜峻除了吃住與沈莘一個院子,平日裏起居還是在菱洲苑。
沈雁徑直進了門道:「這個不用你說,我知道。」
她平日走路都是慢悠悠生怕踩死了螞蟻,沈弋打量着她這副樣子,不由笑道:「你這是怎麼了?」
沈雁不說話,走到放着那東洋小木偶的針線籃旁,忽然笑着轉身:「那日我屋裏的丫頭問我,什麼樣的女子最金貴。我想了許久,覺得家世好的女子雖然養尊處優,卻未必個個得人敬重,家境好的女子雖然吃用不愁,往往又少了幾分底蘊。大姐姐你覺得,什麼樣的女子最金貴?」
她從針線籃里拿出那隻木偶來,笑吟吟執在手裏。
沈弋臉色刷地變白,幾步走過去,想要伸手把它奪回來,伸到半路卻是又軟軟地垂了下去。
她雙手撐着桌沿,雙唇抿得死緊,在這樣的寒天裏,額上也冒出微微的汗光。
「我——」
「大姐姐端莊高貴,典雅大方,是世人眼中標準的名門淑媛。
「我想你肯定會說潔身自愛坦蕩磊落的女子最金貴!」沈雁將拿着木偶的手放下來,望着她沉靜地笑道:「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一個愛惜自己羽毛的女子,無論身處何地,她的內心都放出光芒來。在我的眼裏,大姐姐就是這樣金貴的人。」
沈弋的臉紅得像火球,明明她比沈雁還高出幾分在眼下卻好比比她還低了半個頭,她不必去問沈雁是怎麼知道她和魯振謙之間這點情愫的,情義無罪,私贈有罪。她最不該的是與魯振謙之間有私相授受的行為,這種行為豈非正是在她的閨譽以及她與他的感情上抹黑嗎?
一個小玩意兒而已,雖說值不得小題大做,但終歸是拉低了她的身份。再加上昨夜那事,若是真被有心人傳開去,她這輩子就毀了!
沈雁站在原地,看她臉色忽青忽白,雙眼裏噙着淚光,也噙着羞悔之意,知道火候夠了,遂將那木偶丟回籃子裏,說道:「姐姐不適合玩這些東西,還是哪來的還哪裏去吧。要着實是想要,再過得三兩年,姐姐要什麼還是應有盡有?」
過得三兩年成了親,還不是想怎麼送便怎麼送?
這話已說得十分明白了,沈弋知道她是在寬慰自己,遂打起精神道:「我聽你的。」
她一直知道是錯的,但偶爾又難免克制不住。
眼下沈雁的話如同當頭一棒,將她驀然從這場自以為無人獲知的鴛夢中打醒,她雖然羞愧,卻一點也不恨她,她素日雖與沈雁要好,但未免也暗地裏提防着她,可眼前的她讓她無地自容,如果換了今日是沈瓔,必然不是像這樣一面敲打她一面又維護着她的尊嚴臉面,而是等着看她的笑話罷?
想到這裏她心下一暖,看沈雁的目光,比起往日又多了幾分溫度。
菱洲苑這邊,杜峻早起給沈觀裕,還有杜如琛和沈思敏磕過頭,便就換了身新衣新鞋,準備去各房裏給舅舅舅母討生日彩頭。
沈思敏看着修長挺拔得快及上杜如琛的他,含笑替他理了理衣襟,說道:「今兒小年夜,你舅舅們上回早朝都會回府,峻兒去二房的時候,記得在二舅面前多磕幾個頭。」
杜峻微凜,「有什麼講究嗎?」
沈思敏微微頜首,說道:「昨兒我已經去跟你外祖父談過,你外祖父默應了我,他稍後會去與你二舅商議,讓他來做你的先生。有你外祖父出馬,事情會成功的,你日後成為你二舅的弟子,便要專心從你舅舅身上學習揣摩朝政之事。」
杜峻驚喜地道:「外祖父真的答應了?」
沈思敏含笑點頭。「等我們南去了,你要記得與雁丫頭好好相處。」
「為什麼?」杜峻凝眉,「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
沈思敏猶豫了下,說道:「你若要完全繼承你二舅的衣缽,便只能這樣做。如果你能夠成為他的女婿,那麼你二舅的本領包括他的所有人脈便全都是你的。」
二房若是有子的話,她當然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可是二房不是沒有兒子嗎?沈宓終歸會有個女婿,與其便宜了別人,倒不如帶契自己的外甥。
「女婿?她?!」
杜峻想起與沈雁的那場恩怨,便不由冷聲回絕:「我怎麼可能會娶那樣的女子為妻?她身上根本沒有丁點溫柔順從,日後她會三從四德嗎?!」
也許因為幼時便在外四處走動得多的緣故,他比同齡孩子稍稍早熟一些。他不喜歡沈雁,他跟他父親一樣,喜歡的是像他母親這樣溫柔嫻雅的淑女。既聰明,會在背後付出,又不會掩蓋丈夫的光芒,既能幹,家裏內外照顧得妥妥帖帖,在丈夫面前又溫柔乖順,會一切以他的意願為意願。
「峻兒!」沈思敏喝住他,當看到他的不忿,又不由軟下來,嘆氣道:「就算是她不溫柔,為了前途,你也應該將就。別忘了事業與仕途對你來說才是最重要的,等到你功成名就之時,再來議這些也不遲。」
杜峻抿着唇,不再說話。
沈思敏也不再說什麼,遂張羅着讓小廝引着他去各房給長輩磕頭。
這裏沈雁跟沈弋在房裏說了會兒話,見着丫鬟們來說杜峻來給季氏磕過頭又去了二房,遂與沈弋道:「大姐姐把臉洗洗,我們也差不多準備過去吧。」
沈弋向來心事重,方才陡然被捅破了此事,心裏便沉甸甸地,總覺得自己愧對家中這麼多年的教誨,雖是打起精神來應付,行動間卻是有些懨懨地。
沈雁知道她撂不開,也只有暗地裏嘆氣。
不是她故意給她添堵,實在是她不忍心眼睜睜看着她犯錯。如今雖然難受點,好歹沒人知道,熬熬也就過去了。敞若真到了被人捉了把柄的那步,後悔就晚了!再說假若沈弋真嫁到魯家去,魯夫人若是知道這位出自沈家的大小姐在婚前便與自己兒子不明不折,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有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