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晝短夜長,很快天就黑了下來。筆硯閣 m.biyange.com
那一夜,黃河南岸,不知道多少大宋官員悄悄地安頓了家人,然後準備以死捍衛作為男兒的尊嚴。
那一夜,從滑州到汴梁,同樣不知道多少大宋官員,悄悄地收拾好金銀細軟,然後準備隨時一走了之。
大宋朝廷藏不住秘密,皇帝已經準備難逃的流言,很快就從官場傳到了軍隊之中。
捧日、天武、龍衛三路禁軍,原本就因為雍王帶領神衛軍叛亂之事,被鬧得人心惶惶。將士們忽然聽聞,昇州那邊已經派人來接官家「移駕」,哪裏有精力去分辨傳言的真偽?轉眼間,士氣就一落千丈!
天寒地凍,又人心惶惶,萬一引發營嘯,後果不堪設想!
殿前都指揮使高瓊被軍中情況給嚇得心驚膽戰,趕緊將身邊親信全都派了出去,全力維持各營秩序。隨即自己跳上馬背,直奔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寇準在城內的臨時居所。
寇準早就從不同的渠道得知,城內官員和將士,都不戰而亂。聽了高瓊的描述,心情更為緊張。
然而,作為一國宰相,這當口,他卻不敢露出半點兒驚慌模樣。先命人給高瓊倒上了熱茶,慢條斯理地跟陪着對方飲了兩口,然後才笑着徐徐說道:「太尉做得沒錯,嚴加防範,等過幾天看到官家沒有離開,謠言定然不攻自破。」
「那昇州太守劉元……」實在不知道寇準的底氣究竟從何而來,高瓊放下茶盞,皺着眉頭提醒。
「官家如果南狩,總得先經過廷議,才能做出決定。否則,沿途護駕之事,以及糧草供應,又該如何安排?」寇準笑着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低聲打斷,「更何況,寇某這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和你這個殿前都指揮使,都沒得到消息。官家的聖旨,怎麼可能直接繞過咱們兩個,傳給軍中和地方?」
「這……」高瓊皺着眉頭無言以對。
大宋皇帝的聖旨如果沒有宰相的附署,可以視為無效。而皇帝調動上三衛禁軍,也得通過他這個殿前都指揮使。
換句話說,如果寇準和他堅持不肯同意遷都,官家還真未必走得了。
問題是,寇準當年有力保官家不失太子之位的大功,還受官家信任多年,哪怕偶爾拒絕幾次官家的命令,官家也不會對其秋後算賬。
而自己,跟官家的「交情」,卻沒那麼深。
若是官家忽然下令,讓自己召集上三衛禁軍保護着他離開滑州向南走,自己哪來的膽子和資格硬扛?
「太尉不必擔心,寇某不會讓你左右為難。」將對方的表情全都看在了眼裏,寇準笑了笑,繼續柔聲安撫,「這幾日霰雪霏霏,官家總得雪晴之後,才能決定是否南狩。而官家做事,向來講究章法,總得召開一次廷議,再問問我們幾個輔政重臣的意思。」
「這倒是!」高瓊豎起耳朵聽了聽窗外沙沙的下雪聲,苦笑着點頭。
還沒等他鬆一口氣,寇準忽然收起笑容,正色詢問。「太尉世受國恩,如果,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需要太尉挺身而出,太尉將如何?」
「這……」高瓊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差點兒用手將面前的茶几推倒。
剛剛還說不讓自己為難,這寇老西兒,說話根本不算數!
他所提的問題,不是讓自己左右為難,又是什麼?
「寇某聽說,上次契丹人攻入汴梁,十室九空。」早就猜到,高瓊會做如此反應,寇準苦笑着搖了搖頭,繼續低聲說道,「太尉家族,在汴梁城內,還算數得着的豪門了。不知道如果契丹人突破黃河,直撲汴梁,你們高家,有多少人來得及跟着官家的車駕一起走。更不知道,太尉家的產業,有多少來得及置換成細軟,一起帶到江南?」
「高某明白!」高瓊聽得心裏發痛,咬着牙站起身,向寇準拱手,「真的有那麼一天,高某隻有戰死於黃河邊上,才不會墜了祖上的威名!」
「有太尉這句話,寇某就放心了。剩下的事情,且交給寇某。太尉儘管先回去安撫弟兄們。」寇準的臉上,立刻湧起了幾分讚賞。也跟着站起身,向殿前都指揮使高瓊拱手。
高瓊向他行了個禮,默默地轉身離去。
快步走出門外,目送着高瓊的背影消失於霰雪之後,寇準的身軀,忽然彎了下去,嘴裏緊跟着就發出了一連串劇烈的乾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老爺!」管家寇安被嚇了個半死,趕緊衝過來給寇準捶背。後者卻輕輕用手推開了他,然後努力將身體挺直,一步步獨自走回書房,「沒事,沒事,老夫被冷風嗆到了而已。老夫……」
一句話沒解釋完,他又彎下腰,咳嗽聲難以遏制。緊跟着,一股殷紅色的血跡,就從他嘴角處淌了下來。
「快來人——」寇安嚇得魂飛魄散,扯開嗓子高聲呼救。寇準卻一腳將他踹翻在地,一邊暴咳,一邊斷斷續續地呵斥,「混賬,你還嫌城裏頭不夠亂麼?這種時候,老夫無論如何都不能病。」
「老爺——」寇安如夢初醒,爬起來,哭泣着攙扶住寇準的胳膊。
寇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憋住咳嗽聲,舉目四望。先將聞聲趕過來的下屬和僕人們,挨個用目光驅逐到一旁。然後才甩開寇安,繼續邁步走向書房,一步,兩步,三步,每一步,都在濕滑冰冷的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深深的腳印。
輔佐趙恆多年,他對此人的脾氣秉性和行事作風,都了如指掌。
高瓊和其他官員猜得沒錯,趙恆的確已經下定了決心準備南狩。否則,不會單獨召見王欽若和昇州太守劉元。
所以,這種時候,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病倒,更不能露出半點軟弱。
只要他能正常上朝,官家趙恆即便再急着走,也會裝模作樣地跟群臣商量。
那時,他就可以聯合畢士安,一道據理力爭,給於以王欽若為首的「南狩」派,當頭一棒。
雖然即便在廷議中,駁倒了王欽若,也不會讓官家徹底熄了臨陣脫逃的心思。
但是,以官家的性格,肯定會猶豫上兩三天。
而兩三天時間,已經足夠澶州那邊對遼軍進行一次大規模反擊。
只要澶州那邊,能打上一場漂亮仗,哪怕最終又被遼軍扳平了回局。都可以極大的振奮軍心和民心,同時也會讓官家更加猶豫,此時此刻,「南狩」到底是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