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駛入湖水,浮萍分開,寧長久看着水天交界處的顏色,目光淡然,他手指輕輕敲着船舷,讓蓮舟順着秋生的指引向前駛去。
寧小齡神色自若,心中卻打着鼓,有點緊張。
小蓮趴在蓮舟邊,伸手撩着水,聽着嘩嘩的水聲,笑臉不斷,看上去精力十足,一點也不累。
寧長久問:「是什麼妖怪?」
秋生回答道:「一條大蛇!受傷的大蟒蛇,可大可大一條了,過往可是有仙師被嚇到過,忍不住拔劍的。」
寧小齡心中定了些,心想自己好歹是見過大世面的,一頭蟒蛇怎麼能嚇到自己呢?
今日他們的運氣不錯,蓮舟駛遠了之後,原本就昏暗的水面之下浮起了大片的黑色,那一刻,寧小齡發現自己遠遠低估了這頭大蟒蛇的長度。
那個黑影比他們的蓮舟長了幾十倍,從水底浮現出時,寧小齡覺得有些眩暈,總感覺下一刻,那大蟒身子一甩,這小小蓮舟便要頃刻翻覆,然後蟒蛇張開血盆大口,他們就都成了大蛇的果腹之物了。
寧長久輕輕抓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而寧長久袖中的手掐好了一個劍訣,隨時準備應付突發的變化。
但一切自始至終平靜。
蓮舟下那蛟龍大小的身影無聲地滑過了船底,它露出了些許黑色的背脊,游曳之時帶起了很是狹長的三角形水紋。
暮色四合,那頭大蟒乖巧地陪着蓮舟遊了一段,秋生也沒有催促,只是對着兩位仙師輕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好像不想驚擾這頭「河神」。
天光消失在湖水盡頭之前,這尊河神一般的大蟒終於抬起了頭顱,它的頭顱是深青色的,一如陳年的瓦片顏色,飽含歲月感。而它的眼睛兩邊繪着赤紅色的線條,有些兇相,它轉過錐形的巨大腦袋,對着蓮舟上的人吐了吐細長的舌頭。
「仙師,追過去。」秋生小聲道。
寧長久輕敲船舷,驅使着蓮舟來到了大蛇的邊上,那大蛇的頭顱便有蓮舟大小,看着嚇人極了,寧小齡心中犯怵,但看着小蓮這七八歲的小丫頭都不怕,甚至伸出手去摸大蛇的頭顱,她的心也輕鬆了許多。
寧長久看着這個深青色的頭顱,也伸出了手,撫摸上了細密堅硬的鱗片,那鱗片很是光滑,像是流水洗刷過無數次的鵝卵石。
「它有名字嗎?」寧長久問道。
秋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道:「它叫大黑。」
寧長久沉默了一會,平靜道:「好名字。」
寧小齡努着嘴,強忍着笑意。
那條名叫大黑的蛇與他們逗玩了一會兒,接着它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名字的由來,翻滾了一番自己的身體,寧長久順着它極長的身子望去,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寧小齡也發出了小小的驚呼聲。
他們這才知道先前秋生說的,那頭大蛇受傷了是什麼意思。
只見那大蛇幾乎從身體中央撕裂了開來,它的腹部是空的,只有一根粗大嶙峋的白骨連接着身子的兩端,看上去就像是一截鐵索連接着兩根軟棍子,大蛇對於這般致命的傷卻無動於衷,悠閒地晃着身子沉入了荷塘深處。
荷塘盡頭泛起了寒霧。
月亮已在不知不覺間掛在天上,深藍的天空像一塊巨大布,繁星如螢火點點,水面銀光晃動,月影漾成條條平行的銀弦。
蓮舟回頭,去時慢,返時快,沒多久便靠上了岸,秋生去還了蓮舟,然後帶着兩位仙師歸家。
寧小齡今天認識了好多新奇的妖怪,覺得開心極了,等到回家之後,安頓在了乾淨的新房間裏,她才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她扭過頭,望向了師兄,問道:「我們是來幹什麼的來着?」
寧長久說道:「好像是來幫忙除妖的。」
寧小齡道:「可是這裏的妖怪都被感化了呀……我們去除什麼呀?」
寧長久嘆了口氣,道:「這對這裏的鎮民倒是好事。」
寧小齡捧着臉,先前的心滿意足消去了一半,道:「那其他弟子這一個月積累下功勳無數,我們這一個月,在這裏騙吃騙喝?」
寧長久寬慰道:「可以安心修行也不失為好事。」
寧小齡抓起自己的佩劍,拔劍出鞘,看着鏡面般劍身上自己的臉,愁眉不展,道:「那我們就這樣白吃白喝嘛?」
寧長久道:「誰能想到這荒郊野嶺這般風調雨順呀。」
寧小齡托着腮,道:「要我是那些邪魔,有這麼大一條身殘志堅的大黑蛇坐鎮着,我估計也不敢來。」
寧長久想起了那條大黑蛇,思維鬆動,隱約浮現了出些塵封的碎片,慢慢地拼湊出不成型的畫面。
寧小齡在那抱怨不止,道:「師兄,要不然我們出鎮子去看看吧,興許外面有大妖怪虎視眈眈!」
寧長久駁回:「陸嫁嫁說了,讓我們不要亂跑,而且師兄這個體質,真招來什麼怪物,可沒什麼人能來搭救了。」
寧小齡想到了白骨夫人,那從天而降的一劍每每想起都讓她驚心動魄,她忽然覺得過一個月田園生活似乎也不錯,這裏有好吃的糕點,好玩的妖怪,堅強的大蛇,靈氣也還算充沛。
「倒是挺適合養老的。」年僅十四歲的小齡如此評價道。
寧長久笑道:「上次去臨河城你也這麼說的。」
寧小齡哼了一聲,道:「修道之人,四海為家,師兄這次可是你想淺了。」
寧長久微笑着點頭。
寧小齡燒了壺熱水,然後去鋪開疊的整齊的被子,回想起今日的經歷,好奇道:「那個叫小蓮的丫頭嘴巴是什麼了,我探查過,明明正常呀,怎麼就說不了話呢?」
寧長久同樣探查過,也不得解,只好說:「這鎮子本就奇怪,有些反常的怪人怪事也不難理解。」
寧小齡又問:「那麼那些妖怪呢?他們為什麼也這麼乖啊,尤其是那條大蛇,放其他地方估摸着是獨當一面的妖王啊。」
寧長久點頭表示認同,那頭青首黑軀,眼繪赤紋,腹部卻大面積撕裂的巨蟒,境界很難估測,而它出現時也實實在在地給予了自己天然的壓迫感,總之絕不弱於血羽君,而血羽君當年可也是叱咤南州的一代妖雀。
而這樣的巨蟒,按理說也是要頭生犄角,隨時化蛟的靈獸,不知怎的,竟願意守着這頃蓮塘。
「或許這座小鎮中,有高人坐鎮。」這是寧長久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釋。
一語點醒夢中人。
寧小齡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有道理!一定是很厲害的高人隱居於此,說不定還是諭劍天宗的某位老前輩!」
想到這裏,寧小齡喪喪的心情又消了大半,沒辦法斬妖除魔的遺憾,一下子被尋找神秘高人的期待給蓋住了。
她水靈靈的眼睛望着師兄,懇求道:「那師兄明天陪我一起去找那個老神仙吧。」
寧長久心想人家老神仙隱居於此不就是不想被打擾嗎?但他也拗不過師妹的苦苦央求,只好答應。
夜漸漸深了。
寧小齡已然入眠,寧長久則習慣性地來到窗邊,看着窗外的景致。
明月如水,瓦檐如霜,竹窗上遮着一大張芭蕉葉子,大片的修竹在夜風中搖曳着,爬滿了細長藤蔓的院牆上連綿竹影沙沙晃動。
世界沉靜在靜謐里,不知是不是因為神明的離去,星辰更清晰地投影到了天空上。
若是平日裏,他此刻應是在給陸嫁嫁煉體,而陸嫁嫁又經歷了半個月的錘鍊,再次陷入了瓶頸之中,寧長久與她認真探討過,已然想不出更好的手段,認為接下來的道路,只能靠她自己軟磨硬泡,完成那場劍體修煉的千里之行。
陸嫁嫁同樣可以感知,她距離紫庭不過一線,等寧長久一個月後回去,迎接他的,或許便是一位紫庭境的峰主大人了。
寧長久的心越來越靜。
體內泛着淡金色的靈脈開始流轉,氣海渦旋般打開,周遭的靈氣灌入,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開始轉動,若他此刻睜眼,便可以看見他眼眸如含大日般泛着千絲萬縷金色的光。
靈氣在數個周天循環之後被煉化為靈力。
尋常修行者都可以在邁入每個境界之前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瓶頸,入玄、通仙、長命、紫庭,每一個境界都有明顯的分界。
但寧長久卻無法感知到自己的那條線。
金烏到來的那刻,所有的障礙都被一掃而空,修道之途對他而言已是一馬平川,他只能在遙遠的地方看到一條線,他不確定那條線代表的是長命還是紫庭,亦或是更遠。
一夜平靜地修行,寧長久小寐了一會,滿天星斗漸漸淡去,青草的尖尖上已滾着露水。
清晨,秋生喊兩位仙師吃早飯。
菜是小蓮做的魚。
寧小齡原本還猶豫着,心想昨天還答應小黑貓不搶魚吃的,但她下了第一筷子之後,便毫不見外地下筷如飛了,一旁同樣早起的黑貓輕靈地躍上了長長的木板凳,對着少女嗚嗚地叫着,斥責着她的不守信用。
寧長久簡單地吃了兩口。
他對於世間的美味佳肴向來沒有太大的興趣。
吃過早飯之後,陽光照入屋內,明亮的堂中,牆壁上裝裱掛好的畫作清晰了許多。
寧長久目光投了過去,那些畫作題材豐富,有煙波浩渺的漁舟泛江圖,有色彩奪目的青綠山水,有筆畫精細至極的花鳥,家中這隻頗有靈氣的黑貓也擁有着一幅肖像,活靈活現。
寧長久的視線緩緩掠過,最後落在了堂中央,那裏掛着一幅畫,這幅畫對比其他的很不起眼,甚至因為格局太過方正,線條太過死板而顯得中規中矩。
那是一幅小鎮的佈局圖。
寧長久盯着看了一會,輕輕搖頭,並未看出什麼名堂,反而有種當年拜師學藝了三個月的自己拿起筆也能畫的錯覺。
而那副畫的左邊也端端正正地寫了首詩,這首詩同樣普通:
素荷香搖風動鈴,燈映竹牆院照影
家歸雀遠望樓高,孤燈如水拂月明
寧小齡注意到師兄的眼神,也望了過去,讀了兩遍之後也低聲點評道:「好像我也能寫。」
寧長久心想自己與師妹在詩畫方面倒是挺天作之合的。
早晨,寧長久與秋生閒聊了幾句,小蓮擺着個板凳坐在一旁安靜聽着,時不時比劃什麼。
寧長久向他詢問了一些關於鎮中隱世高人的事情。
這可難住秋生了,秋生雖然不過十歲,但是小鎮不大,鄰里之間關係又好,他走街串門都走訪過一遍了,身強力壯有本事的男子倒是不少,但非要說什麼隱士高人……
他想着蓮田鎮中很具名氣的那幾位老爺爺,但每想到一個就搖頭,他們的名氣大都來自於博學和絕學手藝,要真論武功,怕是連喜歡在路口巡邏,空有花架子的小白兔都打不過。
「好像……還真沒有。」秋生苦思之後,無奈搖頭。
寧小齡倒是不覺得失望,心想輕易被人發現還叫隱世高人嗎,高人都是深藏不露的!
寧長久原本還想着秋生的爺爺,竹樓里的那位老人會是高手,但是他仔細觀察了這些畫作的筆墨勁道,雖然運筆流暢老道,但僅是出於熟能生巧的畫技,沒有一丁點修道之人的痕跡。
寧小齡在一旁拿着小魚乾逗着黑貓,黑貓靈巧跳躍,爪墊揮舞,幾個回合之後猛地一躍,一個眨眼後,寧小齡的指間便只有一小截魚尾巴了。
小齡對於這隻黑貓的身手很是驚訝,在心中重新評估了它的戰鬥力,心想這裏一隻小貓咪都這麼厲害,肯定藏着其他不顯山不露水的大人物。
玩耍了一會之後,寧小齡便抓着寧長久的手,拉着他去尋找高人。
秋生詢問着要不要陪同,寧長久婉拒了。
這座小鎮確實算不上大,整個小鎮的格局大抵呈現一個「豐」字,寓意吉祥。
春時的太陽不烈,暖融融地,透着慵懶的和煦。
他們在小鎮中逛了一上午,認認真真地神識感知着,看看神識鋪展出的地圖中,有沒有明亮或異樣的閃光點。
但是整整一個上午,他們將這個小鎮來回逛了兩遍,卻都一無所獲。
「高人不愧是高人。」寧小齡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堅信是高人太高了。
寧長久無奈地笑了笑。
「哎,我們這個戰果,到時候怎麼回去和師父解釋啊。」寧小齡還是有些擔憂,腦子裏不由泛起其餘弟子飛劍斬妖的颯爽英姿了。
寧長久說:「這才第二天,以後指不定會遇到什麼怪事。」
寧小齡撇了撇嘴,不太信任地應承了一聲。
在一間屋子上,他們看到了一隻碩大的蜥蜴精正趴在屋瓦上曬太陽,這蜥蜴精是一個老奶奶養的,自稱壁虎將軍,動作迅捷。
它看到了這對白衣的師兄妹,壁虎將軍尖着喉嚨道:「仙師仙師,吃斑點蛙。」
而他對面的屋頂上,一隻蟾蜍精被驚醒,鼓着圓圓的大腮子爭鋒相對道:「仙師仙師,宰四角蛇。」
寧小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與它們各自打過了招呼。
路口處,那隻身披瓦片的兔子精也聞訊趕到,說着他們聽不懂的兔語,與他們好生糾纏了一會。
等到下午兩人坐在蓮塘便眺望着湖水的時候,寧小齡終於絕望了:「師兄哎,我也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了。」
寧長久道:「國泰民安當然值得高興,你要學學你襄兒姐,要有君王氣度。」
寧小齡捧着臉,眺望着夕陽慢慢沉入湖中的過程,無奈道:「那師兄給我打片江山,我也去女皇帝的座椅上坐坐?」
寧長久笑着將石子一顆顆扔進了水中。
「若是其他弟子偶得機緣,四峰會劍我會不會就打不過人家了呀。」寧小齡開始瞎擔憂起來了。
寧長久道:「回峰之後距離四峰會劍還有半個月,有時間摸一摸他們的虛實,況且此處靈氣充沛,你安心修行不一定就比他們差。」
寧小齡覺得有些道理。
之後,這樣寧靜無波的日子足足過了七天,當寧小齡對於尋找絕世高人計劃的時候,終於又有另一件事情激起了她的期待。
第七天,蓮田鎮的牌坊外,一頭手握狼牙棒,自稱是方圓百里狼牙榜排行前三的,凶神惡煞的大妖怪,前來拜莊。